祝言仁不知道,仆人们却清楚易家歌确实是有个随身的医生,姓孙,叫什么则记不得。随即赶紧跑去打电话。祝言仁则极快的开了门,迎出去,他发现不只是易家歌受伤了,纪云身上也沾着血。
他抿了嘴好把怀疑压进肚子,与纪云合力,搬起易家歌往公馆里面走。易家歌脑袋垂在他脖子上,气息灼热的喷。那么鲜活,祝言仁突然想到,易家歌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属相,算过来今年也就二十四岁,本就是是个鲜活的年纪。
发生了什么呢?纪云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他脚上擦破几块,自己包扎过了。
中午是纪云开着车子去的,直接往法租界。停在了华懋饭店。坐在车子上,易家歌不断地摩挲手里的枪,摩挲了一会,点了一支烟,慢慢的吸了起来。
沉默在空气里面飘荡着,直到纪云闪了闪灯光,低声叫他:“人来了。”
对面一辆车上走下一个胖子,易家歌按熄了烟,将枪按进腰后枪套里面。有人从饭店里跑出去,朝那胖子张开双手,接着两人勾肩搭背的进了饭店。易家歌看着两人的背影,确定了“狩猎”目标,那个胖子,段乙升。
纪云接过易家歌的枪,放在副驾驶垫子下。关上车门,往下压了压帽子,与易家歌一同也跟上去。二楼定了雅间,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商会的长辈,易家歌坐在末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那会长似乎是对易家歌很有好感,走上来拍拍他肩膀:“占良啊,你们家那宅子真不错,下次还得去你家喝茶。”他意有所指的,像一位长者或老者:“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怎么提拔你的。”他知道易家歌与日本人也搭着线。
易家歌笑了:“叔,我不会没良心,要不是您,我恐怕已经饿死了。将来有我一口汤,一定少不了你一口肉。”
他似乎满意极了,哈哈大笑起来:“后生可畏,当初我没看错你!”他说着又坐会了正位,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易家歌则继续吞吐着那只只剩下尾巴的烟。不动声色的观察者目标。
其中一人与胖子似乎很有话要说,坐在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间或要低声笑一阵。这个会开的虽有似无,不一会便做鸟兽散了。陆陆续续地起了身,胖子一动,易家歌忽得发现胖子身后那扇窗是朝着黄浦江开的,景色一览无遗,沿江的行人笑着,跳着,小商贩叫着唱着,透着喜气洋洋的哀气,江水粼粼泛着暗色的光,却真真是好看极了。
他按熄烟头,起身,跟了上去。
那人拉着段乙升往外走,一起上了前边那人的车。朝着法租界一家中国人新开的妓院里面去了,保镖全部被驱散,只跟了另一人的保镖四五人。易家歌脱了毛呢外套,先换了一件马褂,又套上一件两面穿夹克。他们去的巧,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有几个配着刀,穿和服的日本人。见了胖子一点头。
胖子似乎觉得在这处碰到熟人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日本人却硬要跟他说话,把他拉到一边,与他说了一会话。
纪云听见易家歌突然下车,他一怔,在后边拉了他一把:“时机不好。”易家歌点点头,往别墅右侧点了点,他要去那边等着。
纪云目视他到了右侧,看他把嘴里的烟立着放在了围墙上,左右看了看。纪云便打了方向盘准备先走,这是他一会不上车,独自逃走的暗号。
这条路通着一位对他倾慕已久的麻美子家中,他已经规划好了路线。得了手就往那边走,脱掉衣服晃他们,然后从西侧矮围墙上越过去,直接向她家里跑,最好能悠闲的在路上买一盒糕点。有个拜年的样子。
他盘算的津津乐道,突然起了一声枪响,易家歌扣在枪套上的手一紧。这子弹不是他发出的…
11、慰
他立即变了计划,准备离开,步子轻又紧。一看却不见了纪云的车。心里一沉,纪云走得太快了。他看见门口一片慌乱,一大片血迹,许多人围着,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穿和服的人。他知道最好是趁乱跑了,但他毕竟年纪轻,不死心。他想,变故,并不一定是坏事。
像蛇,他摸着枪,眼睛在人群里扫过去,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有人急匆匆地跑,有人在叫,有人在吵,乱哄哄的像一窝苍蝇。远处,有车子往这边开的隆隆声。突然,他抬起手,“彭”的一声,子弹打出去。门口一只肥硕的身子“咚”地结结实实扑在地上,血从他脖颈处喷涌,“啊”胖子身边的女伴竭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随即,人群乱出另一起高/潮。
他收枪,按进枪套,压低帽沿,迈着轻又紧的步子,往西侧弄巷退。他在警卫的呼喊声中按着墙头纵身一跃,翻了过去。脱下大衣帽子与枪套一扔,挂上了巷子内歪脖子长的一颗家养梨树。襟了一把深蓝色的马褂,他姿态悠闲地走近一家点心铺子,买了一盒五仁年糕,将枪放在了糕点下边。
简直顺利的太过了,易家歌轻快的想。很快,巡捕便从另一侧抄过来,他则将身子一转,进了麻美子女士家的侧门,正如一个秘密情人该有的样子。
仆人应该是被嘱咐过,半点不拦他。直接上了二楼,在客厅里放下糕点盒子,他掀开窗往外看。除了法巡捕还有日本宪兵。看来在他之前是另一个日本人被刺了,依照他的层级,能知道不少的计划,但并没有听说今天的另一起暗杀。
到了外面黑下来,易家歌才返回公共租界,在一家药铺旁停了量黑色车子。他没多想,直接往前走过去,刚迈出两步,与生俱来的敏锐突然让他不安起来。下意识的,他把手往腰间按过去。
一抬头,远处的药铺门口站了好几个日本兵。楼里面闷闷地,他在夜幕的掩映下,混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向车子走过去。里面坐着的果然不是纪云。他快速略过车子,若无其事的围着墙转过去。
纪云在围墙后迟疑的在看什么,易家歌从他身边走过。他穿的是从麻美子那里借来的蓝呢子大衣,怕纪云认不出他,经过时,他低声咳嗦一下。纪云一抖,才看向他。愣了几秒跟上,声音很低:“这处联络点被发现了。”
易家歌放缓了脚步,四周望了一圈。他吐出一口白气:“有没有人认得你。”他们是单线联络的,一般认识的也就一两个人。
有一个,易家歌轻放步子,皱起了眉头:“哪一个?”
“付先生,穿唐装那个。”纪云头朝着窗微微的歪,易家歌头往窗户一侧,头一低,抬手放出三枪,纪云听见易家歌似乎说了一句话:“前滨路裁缝铺。”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易家歌已经跳上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听不清的呼喝声传过来,随即有日本人朝着易家歌跑得方向开始放枪。他再往窗户里面看过去,付先生缓缓地倒了下去。
枪打到的不是要害,但都在上半身,估计救不活了。旁边有日本人抱着胳膊坐在地上可能是被弹片打中,他才想起来,易家歌常用的是达姆弹。他逆着易家歌匆匆地跑,有人喝止他,检查一翻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便放他走了。
在裁缝铺接到易家歌时,人已经虚脱了,血氤了他的上半身。纪云疯了似的把车开会回易公馆。他开车的时候手一直在打抖,易家歌抬眼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他看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易哥儿,我不值得你这样,万一…”
易家歌似乎被他突然戳到了痛觉神经,“嘶”从出神状态转为痛吸一口气:“别废话,开快些,要疼死了。”
纪云闭了嘴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来,准备专心开车,又听见易家歌说:“组织部还没正式登记你的名字,我想办法周旋,以后不要做了。你不适合。”
纪云从后视镜看了看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谁能适合做这种事儿呢?都是被逼的。要不是快饿死了,易家歌也不会为了十块钱不要命的开了第一枪。而他,因为总被当成弟弟,易家歌有意无意的要护着他。
“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以后咱们都不要干了。”纪云开着车,与他商量:“就办工厂,到南方躲着。”
“去哪都不划算,况且,”易家歌倚到车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进去的时候发过誓的。”
纪云眨眨眼,觉得胸口有些闷。他不忍心过去看易家歌,也不敢去想明天会怎么样。好好的新年,若是没有刺杀行动,那该多好呢?他又想起那个穿唐装的先生,据说是银行的一位有脸面的人物。穿得很喜庆,应该是准备过年的。
没过几天,听说发生的三起连环凶案破案了,分别是三个凶手。一齐在街口枪毙。
祝言仁坐在易家歌床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主持大局之态。孙医生回老家了,想叫别的医生,易家歌又不让,且吩咐祝言仁嘱托下去,所有人不得透漏半点他受伤的消息。又凭着大吼大叫的本事叫来了纪云为他包扎。
他命大,也许是太坏,祝言仁心想,阎王不要他。子弹从他右上臂打过去,只擦了一道伤口。被纪云仔细地绑上绷带,自始至终,大家都一言不发。祝言仁冷眼看着纪云带着那间蓝色大衣往后院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浓厚的烟味。
烧衣服干什么呢?祝言仁心想,他不傻,易家歌却像是当他傻,连他是个杀手这事,都不瞒他。可姐姐为什么让他杀易家歌报仇?
他得去找到姐姐问清楚,他想,得问清楚,因为他连杀虫子都不会,更何况杀易家歌呢。
“他在找你”纪云出来了,刚才那一会被驱赶出来,两人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他不想问,便点点头走回去。屋里的味道不散,有股淡淡的焦味,应该是纪云留下的。易家歌伸出左手拽了他一把:“还没吃饭吧?”然后撑着坐起来:“吃饭去。”
祝言仁把他扶到肩膀上,歪着头问他:“你刚回来怎么那么吓人,现在倒是有力气吃饭了?”
“你明天就生日了吧。”易家歌答非所问,也看他,脸颊凑得很近,将要挨蹭上。祝言仁把脸别回去:“是生日了,且成年了。”
“你有表字吗?”易家歌坠在他身上,就要把祝言仁压趴下了了,他挺了挺腰背,细细想了想,父亲曾经提过,却没有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