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星,你不要有事……”

……

虚沉烟又做梦了。

梦里依稀还能见着九狱张扬而猩红的土地,忘川在其间沉静地奔流。他走了很远的路,躲过了许多鬼差,终于见到了那片传说中的神宫。血红的砖连成一片参差而坚硬的墙体,有人说那都是来自阳世的死人血。屋檐低而长,有疏落的影子落在广阔的广场中央。几只乌鸦在那儿停留了片刻,便因为他的到来又匆匆飞走……那种乌鸦通体漆黑,据说,那也是怀有冤屈的鬼魂变成的。

虚沉烟走过去。现下还不是夜晚,不是九狱神宫最热闹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安静对他来说刚好。他又走了很远一截路,穿过这座巨大的神宫,却在直通大殿的道路尽头拐了个弯,走进那间幽静偏僻的房。

里头的贵妃榻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一个令他甘于伏拜的女人。她转过来搁下书卷,一头乌沉的发被一根血玉簪子松松绾在脑后。眼睛是妖异的红,这是九狱皇裔的象征,但她从不为此高傲或视人无物。当初坚持追查那扰乱九狱和阳间秩序的鬼媒人的是她,最终力排众议建立青崖会以正风气的是她,坚持与人间来往又扶持鬼商生意的还是她。

世人鬼神来去匆匆,只知九狱有明主立花折水,而不知这少主立花醒默默地做了多少,不仅帮助阳世徘徊的活人,还帮助九狱失落的鬼魂……

可她其实是最不需要做这些的人了。身为九狱少主,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因为立花家的血脉传承关系,并没有人威胁她的继承。不仅如此,九狱的运行更多地依赖着鬼差、轮回镜和生死婚姻簿,而不是哪一位具体的统治者……

她的声音在梦中变得不太清晰,但他仍然能听明白:“烟,你来了。”她看着他,唇角浮起笑意,“青崖会那边可还顺利?我还担心,派你一个九狱人去,阳世那边会难为你。”

他是土生土长的九狱民,和她一样。本应世世代代居于九狱一隅,却为着她,一步步慢慢向上爬。鬼差,判官……一直做到她最亲近的身边人。因此,她派他去了她最重视的青崖会,担任总会会长。

他看见自己跪下来,说:“劳醒主费心,一切顺利。这是厌的荣幸。”

立花醒皱了下眉:“你不喜欢我给你起的新名字?虚、沉、烟,不好听吗?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劲儿……”

“那是在人间的名字。在醒主面前,我永远只是醒主的鬼厌。”哦,那是他从前的名字。多久以前了呢?至少一千多年了……

“行了,”立花醒笑着踹了下他的腿,“站起来。一天天的,说了废了这些虚礼。你以后到阳世,可是要做会长的人,这第一就是要有威严……”

他站起来,仍然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哪,他的醒主……此去阳世经年,而九狱又不知几多时光轮转。但她仍然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嬉笑怒骂的随性样子。

“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我早问过轻眉了。”立花醒伸手拔出那根发簪,长发随之垂落下来,为她更添了一些柔和的色彩。她将那簪子递到他面前,说:“拿着这个。告诉他们,见此物犹如见我,你所行也等同我所行。烟,不要让我失望。”

“是,醒主。”他恭敬地接过来,簪子触手温润,又淡淡生光。里头仿佛真有鲜血丝丝缕缕地流动,有种活色生香的意味。

立花醒伸了个懒腰:“嗯轻眉还说,这段日子你事儿办得不错,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他抬头,望着眼前散着头发的女人,心中的欲望又开始隐隐地鼓动。他知道,自己发疯地爱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一生眼里心中唯有她一个。虽然他们身份悬殊,可醒主是不在意这些的。而他,即使是做醒主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一条狗,也心甘情愿……

他刚要说什么,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他看见立花醒的面色变得不豫,但在他面前很快又收敛起来。她微笑着向他说:“烟,我忘记和你介绍,这是你不在时,我收留的一个鬼仆。我给他起了个新名字,叫裴素章。”

又看向门口,眼神微沉:“还不滚进来!”

他回过头,看见那人素而冷的脸,他从此再也忘不掉的一张脸。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后来他无意中推门见到的,和醒主无耻地搅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后来被立花折水破例任命为“西狩”的那个鬼仆。后来……

没有后来。

在梦里,他也不记得后来。

他后来知道,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选择性地遗忘。但他又想:可我那时,已经不算阳世的人了。

第0060章 【夜奔篇】第七:怨比目,何辞死。

等到虚沉烟醒过来时,轿车已经开到了谢家庭院的门口。

他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这是来见昔日东州谢家的后人,马虎不得。虽说他家唯一的后人也已经死了……但总有人接手谢家的财产,他总能找到那个人,谈一谈谢家藏书的出让问题。

他转了转佛珠,信步走了进去。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名穿着管家服饰的女性,伸手止住他:“不好意思,我是谢府管家苏宛。您是哪位?”

“我姓虚,有要事见你们谢家如今管事当家的人。麻烦你通传一声。”虚沉烟微笑着说。非必需的情况下,他不想暴露自己青崖会会长的身份。毕竟一百年前,正是谢家组织九陵学会签下了那纸契约,东州从此不再和青崖会有任何合作关系。

“这……赵小姐现在在地下室,她……”话音未落,虚沉烟便说:“带我去见她。”

“抱歉。谢先生生前吩咐过,只有赵小姐和负责下葬的人可以进地下室。”苏宛一板一眼地说道。

“谢君远还没下葬?”虚沉烟看了她一眼,“他应该已经过世好几天了罢。你说的这位赵小姐,又是谁?”

“赵小姐?是谢先生的朋友。她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苏宛说,“不过她前天吩咐我今日下葬,到现在她却还没出来,可真奇怪……”

“前天?”虚沉烟问,“她是鬼媒?即使是……也不会这个时辰还留在里面。”他沉下脸,对苏宛说,“如果你不想她出事,就带我下去。我……受青崖会之命,有要事与她相商。”

苏宛的手紧紧攥着制服的一角,估计是在考虑赵飞星的安危,又想起青崖会确是对鬼媒之事更为熟悉,许久才说:“可以,不过要我和你一起下去。等赵小姐出来,你也不能留下。”

虚沉烟点头说好。

而当虚沉烟穿过这座庞大的图书室时,他知道今天来对了。但当他推开门,看见那伏在冰棺上的少女,又看见她脚边歪倒的那只留着明显灼烧痕迹的碗时,他一时也有些发怔。三命五婚之法啊……真是久违了。那还是青崖会创立之初,一千年前的事……

虚沉烟心里有些复杂,也想不到今日此行中会出现这种吊销执照的理由。接下来就是上报九狱,这是最令他烦扰的事情……现今的鬼媒一途,正是受“西狩”的管辖他不想见到那张令他徒忆往事的脸。

忽然,他看见那女子肢体颤动了一下,那双乌黑的眼睛随之睁开,却在看见他时,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女子一面从冰棺上下来,一面带着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他有些熟悉,但是记不清了。他平静地问:“你是鬼媒?不认识我?”

女子脸上忽地露出笑来:“怎么不认识,虚沉烟会长竟然也会大驾光临,真是难得。”

“认识就好。”他也笑了一下,柔和中带着讥诮,“也真是巧了。若我今日不至此处,还不会知道三命五婚之法,竟然又重现阳世了。”

虚沉烟慢慢摩挲着掌中佛珠,说道:“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先和我去青崖会一趟。谢家的事,我们容后再议……”

“什么三命五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看着他,竟然是分毫不惧,脸色也平静,“虚会长又是怎么闯进这儿的?苏宛。”她的目光冷冷掷过去,“谢君远不是说不允许外人进来……”

“是……但您现在,才是谢家的主人。一切应该以您的安危为先,方才虚先生说,您在这里待了两日,怕是有什么危险……”

“危险?我很安全。”这位赵小姐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些事情,等我们出去,再一件一件地说清楚。”她低下头,刚要拿起那只跌在地上的碗,手却被眼前貌似柔弱的男人用力地攥住拉起,扯得她生疼,“你做什么!”

虚沉烟没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指上的那颗玉戒指。

他绝对不会看错,也绝对不会记岔。这上头纹着一朵血莲花,这戒指的主人只会是那一个人那个已经流干了一身曼珠血,葬身在神宫大殿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