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停在了这儿。屋里的黑暗越来越重,他擦着一根火柴,以手挡风,点上了蜡烛。
维洛听得有些茫然:“你们要把我抓去做研究吗?”
“拜托,现在已经是文明的时代了。实际上……”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很低,“即使我想,也没空把你带回去。等到了下一个镇上,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当然啦,雪橇归我了。你想南下还得再等等。”
“……噢。”
她沉默下来,心绪很乱。
这么说来她与别人都不同。
在那个故事里,没有人把科皮什当成人类,因为他力大无比,许多年都跟狼群一同生活在森林里四处狩猎,而她现在发现自己也是如此别人又会怎样看她呢?她还能当骑士吗?那个梦似乎离她更遥远了。
可是科皮什也曾经为国王打仗。然后他爱上国王的女儿,烧了国王的城堡。
她又一次打了个寒噤。
似乎被怒气占据了意识之后,自己内里的某种东西就被改变了。望着自己有些发抖的双手,她不再确定自己是谁,仿佛自己的皮肤底下藏的是一头无法控制的野兽,一场没法预测的风暴。
不可理喻的恐惧让她觉得渺小,这种无力感同时又加深了恐惧。她越去想越觉得累,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她只能甩甩头,顽固地想要重新打起精神来。
“爆发过后会觉得疲劳,常事。”魔法师说,瞥了她一眼,“别乱动了,你最好趁现在还有力气自己把外套和鞋给脱了,我可不想伺候你……”
她已经倒在床上,只来得及挪动身体往枕头的方向爬近了点。枕头上带着房间主人前一天晚上留下的气味。但很快她又感到眼皮被冰凉的手指撑开了。魔法师的脸正凑近过来,那双蓝眼睛带着探究的神情凝视她。片刻后他垂下头,再一次掏出那块金怀表来看时间,然后啪地合上表盖塞进怀里。
这一次她看清了,怀表正面雕刻着雄鹿与橡树枝的图案。某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但魔法师已经放开了手,帷幕沉沉落了下来。
她梦见传说里的雾海公爵“白蹄”埃尔多一世骑着肩生双翼的白鹿从光明的天穹中现身,降落在她面前。骑士身着铠甲,手握魔剑。“信念如一。”他说道,声音洪亮如同军队凯旋时城中的礼炮,一双眼睛闪耀得像火炬。他将手中的银色长剑放低,剑尖直指向她。
她伸手去触碰那把剑,却抓了个空。白鹿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她伸出的右手心,缓慢地驮着骑士走向地底的虚空之中。
然后她就醒了。
窗外漆黑而寂静,似乎她才睡下不久,可她感到强烈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了大半。她身上盖着亚麻被子,外套连同牛皮靴一点也没动,只有斗篷和皮帽子给摘下来摆在了床头。
房间另一角,烛台上燃着的蜡烛还很高,底下却堆积满了融化又凝固的蜡油。魔法师仍旧坐在原先的地方读一本摊开的书,身上紧裹着斗篷,一条腿叠在另一边膝盖上。隐约可见他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鼻梁上夹着一副眼镜,镜片微微反射着烛光。
“早上好。”他头也不抬地跟她打招呼,“我猜你会很高兴知道,昨天被你揍了的那几个混蛋都没有死,最严重的那个也一样。护卫队的人来过了,我作证你是为了反抗抢劫才出手的。也就是说,你在这儿没有麻烦了。”
“噢……”维洛过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忘了道谢,“你……你没睡?”
“路上有的是时间。”他翻过一页,“威金斯父子不想干这份差使了,不过只要你会驾雪橇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会驾雪橇吧?”
“你这么急着赶去赫克干什么?”
黑头发的年轻人连眉毛也不挑一下。“私事。找个熟人。”他又翻开一页,“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请给我点空间。”
“可是你的怀表,”她直截了当地说,“上面有公爵家的纹章。”
第5章 第5章狼崽子(二)
魔法师很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显得异常冷漠而警惕,嘴唇抿成一条线,放在桌上的手也握紧了。
“这与你无关。我只负责把你从这个镇上带走。别多问,别多管闲事。”他取下眼镜,把桌上的东西全扫进皮箱里,关上门时也没转头,“我们天亮出发,收拾好就过来。”
“等等!”维洛想要追过去,但急着下床时被毯子绊住了脚,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板上。
她急匆匆踢开毯子扑到走廊上,扒着栏杆往下瞧。那人已经下了楼梯走到旅店前的小广场上,把皮箱扔上雪橇。他身边站了两个巡逻到镇上的护卫队员,都身着红制服黑披风,盾形臂章上有硝山省的渡鸦和钢盔图案。
维洛叹了口气,重新回到房间里,戴上帽子抓起背包才下楼。
天边总算有了些亮光,虽然这场雪仍旧没有停息的意思。马棚里,酒馆的墙角后边,虚掩的窗户里,似乎哪儿都有人在盯着她。
七条大狗已经被安东尼·威金斯套上了索具,一个个都跃跃欲试准备冲到野地的风雪里去。安东尼检查好了雪橇上捆的用具和食物,抬起头时也瞧见了她,冲她挥了挥手。
“比尔一个晚上都不见人影,准是又窜到哪个姑娘家里去了,可父亲坚持认为是你把他给吃了。”他勉强干笑了两声,“我跟他说:‘现在三一学会的罗德勒先生守着她呢。’他才没敢在半夜举着刀来找你,而是回到自己屋里哭着祈祷了半个晚上。我希望那个蠢货在父亲醒来之前到家。”
维洛心不在焉地应着,耳朵偷听着另一头的谈话。
其中一个护卫队员手里翻来覆去地转着魔法师的匕首,查验上面三一学会的标记:“这只是一道程序,罗德勒先生,毕竟你的名字和通行证我们已经核查过了,没有问题……真是了不起,才加入不到一个月的新人,却有这样的勇气站出来……”
“制止一桩动用私刑的案子是好事。眼下我们走不开,否则本应当送你们一程……你确定不需要联系法监部的人来护送吗?”
“不必了。理学会的同僚在特莱卡等我,我们得抢在法监部之前跟上面邀功。”卢卡说,脸色依旧苍白疲惫,表情却和刚才完全不同,甚至跟着其他人一同笑了起来。
“啊,我瞧见你的小姑娘来了。”护卫队员笑嘻嘻地弯下腰打量她,“听说你力气很大,是真的吗?”
“我希望不是。”维洛嘟哝道。
“哦,别担心,你是北方人,所以这很正常。北方妞儿都……特别带劲儿。”他做了个特别粗鲁的手势,跟同伴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维洛皱起眉。
安东尼也笑了一声,“你们不会想见识这姑娘的劲儿的。”
“别再说了。”魔法师在他们身后极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请别得罪她。我还得仰仗她驾雪橇呢。好了,别介意这些。”他朝维洛眨了眨眼,表明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大概他真的挺担心维洛会把他扔在野地里。
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个人肯定知道点什么。既然他们要一起上路,她总有机会问出来的。维洛捏了捏拳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磨磨蹭蹭地站到雪橇上去,系上皮帽子下的绑带,拉起围巾。她的旅伴则裹了好几层厚毯子往上一躺,毯子差不多盖过了他的整张脸。
“行了,出发吧。”安东尼·威金斯这回没再说什么,朝他们比了个手势,然后松开了绑在两根深嵌入地面的钢钉上的绳子。
一长排雪橇犬迎着阴沉天空下的风雪狂奔出去,穿过道路,越过田野。风刮到她脸上,使她觉得畅快极了。她只需要盯着前方的路,不必再想过去一天里那些沮丧的事情。
出了小山环绕的城镇后,风更大了。暴虐的烈风几乎随时都能把他们埋葬。
雪橇犬很卖力,领头的灰毛大狗跑在中间靠后,比她更严苛地监督着狗群,会拿肩膀撞向偷懒的狗,或是啪地朝它的足踝空咬一下。有这些可靠的伙伴与她合作,一路上都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