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深吸一口气。别去想,他告诫自己。他慢慢打开拳头,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从随身的皮箱里拿出纸和笔,枕着膝盖飞快地写起来。
他把写好的信卷成两份。身边没有火漆,印章更是一开始就被他扔在皇都的住所里,因此他抽出短剑划开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外侧。猩红的液体延展开去,勾出鹿首与橡树枝的纹样,紧紧束住信纸边缘。他舔掉剩下的血,戴上刚从驿站里拿到的白手套,把两卷信夹在指间,又将手举到嘴边,对着轻握的拳头小声说了两个地址。
做完这一切后,他急促地敲敲那扇小窗,示意赶车人停车。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了出去。
马塞利骑着马从前头跺过来的时候,卢卡已经从路边捡了一大捧雪,揉搓成不太紧实的一团。他往右边走了几步,确保马塞利看到的自己身后是白茫茫的雪原。
“您有什么事?”骑兵上尉皱着眉头,“我们可没有时间耽搁让您玩雪”
“亲爱的马塞利爵士,”他喊道,“敬您的直言不讳!”
他扬起手,照着骑兵上尉砸过去。雪在半空中就散开了,扑打在马塞利的脸上和身上。马塞利根本没有躲,只是懒洋洋地抬手去挡。
而白隼已经从他的另一只手上飞走了,身躯与白色的天地融为一体,拍击翅膀的轻盈声音被掩藏在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和他的大笑声里。
“解气了吗,公爵大人?”马塞利拍掉自己胡子上的雪花,“真没想到您竟然幼稚到如此地步。”
卢卡仍在笑着,接连又扔了两次,把雪扬得整条路上都是,直到最终被围堵起来押回马车上。马车再一次启动时,他喘着气,捂着因为无节制的狂笑变得生疼的腹部。马蹄的声音是杂乱的,像血液不停息地奔涌,与火车完全不同;火车奔跑的声音像心跳一样敲打着单调的韵律。
他开始啜泣。
第37章
他一个人坐在漆黑的车厢里,因此没人看得见他。奔马的四蹄敲打着大地,因此没人听得见他。但他仍然紧闭着嘴,压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看着自己的眼泪坠下去滴在膝盖上和皮靴上,接着渐渐地就看不清了。
软弱。他头脑中那个冰冷的声音第无数次说。懦夫一样的刽子手,犹豫不决的疯子,失去一切的最终获益者。
然而又有一个更加遥远的,更尖细的声音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法师。
他捂住嘴唇,手指使劲按进脸上的肉里,以防自己发出声音来。他的手刚才被雪冻得麻木,现在又几乎要被滚滚热流烫伤了。
他分不清想起那女孩来是叫自己好过了些还是更加难过。他已经亲手地,完完全全地埋葬掉了她的信任。维洛有理由发火。他早就应该说实话的,早就应该告诉她那位雾海公爵的继承人不过是个懦弱胆怯的普通人。可要是他早有那样的勇气,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
他拉起斗篷裹紧身体,倚靠在窗边,任由自己的身体随着马车微微晃动。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刺痛了他的脸。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又做了那个噩梦。
他坐在一列火车上。面前的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维克多·阿尔贝·弗利斯莫兰公爵。旁边一块矮一些的石碑属于他的两位堂兄,科蒂斯和尼克尔。当他慌张地转过身时,自己靠着的那块墓碑上并排刻在一起的两个名字也浮现出来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名字。
于是他沿着过道奔跑,想要下车,想要回到初始的地方去。但是火车在行进,本该是座椅的地方全都是一列列墓碑,随着他的奔跑而延伸,没有尽头。其中一些是坚硬的石料刻成的,气势恢宏,上面竖立着张开翅膀的引渡使者。而更多的只是一块薄木板,画着四芒星,写着某个人的名字。如同军队一样整齐地排列着的灰色石碑则是士兵的坟墓。
他冲进最后一节车厢,推开那扇铁门,打算跳车。
但门后是那间圆形的地下室。
梦里这一幕从来都与他记忆里的那一天并无太大不同。只不过在今天的梦里,传令官长着皇帝伊塞克四世的脸,另外几人则是穿着衣服的秃鹫与蛇,正为即将倒下的那头雄鹿的归属权大打出手。
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站在地下室中央那面一尘不染的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面里的倒影像水一样融化,又像细沙一样重新汇聚成形,显现出另一个更明亮的房间的景象。房间里有别的什么人正在走动,但梦总是拒绝让他看得更清楚。逐渐地,他的意识从身体中浮游出来,停留在天花板上,看着自己的身体行动。
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十三岁男孩对着镜子挥下了匕首。血从他左手紧握的掌心里涌出来。
他猛烈地浑身一颤,第无数次从黑暗的梦中惊醒。
没有血,也没有墓碑,而他正坐在一辆马车狭窄阴暗的车厢里,头发被冷汗浸湿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往那儿一下一下地凿着。
外边传来马蹄踏在城市的石砖路上的响声。他咳嗽着,抬起无力的手撩开窗帘一角。马车已经在城市的道路上行进了。街灯全都亮着,日落后帝国北方最重要的河港城市赫克的街上道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经过长久而曲折的奔波,现在他终于到达自己原本的目的地了虽然细节上不免与他的设想有些偏差。
马车停在一栋建筑前,有人为他拉开车门。他稳住心神,下了车,靴子踩在结冰的路面上。
面前是一家临河的大旅店,前厅里灯火通明。骑兵队伍只剩下一半的人,那辆载着两个昏迷者的雪橇也不见了。被送去了附近的护卫队办公所,他猜测。
眼下他们在那里会更安全,而他找的人很快就会到。他劝慰自己,但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拇指指甲陷入肉里。
“今晚您可以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马塞利说,双手放在腰带上。
他点点头,跟随侍者一直上到顶楼。走进套房之后,他听见马塞利在他身后笑了一声。
“您安静了不少。”马塞利脸上还挂着那种讥讽的笑容,“明明一路上您好像个乡野顽童一样精神不错。我猜也许是旅途劳累所致?”
“没错。”对此他也仅仅是报以冷淡的微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的确准备休息。”
“别担心,我会派人守卫。”他挥挥手。两个骑兵已经将房间检查了一番,现在站到门的两侧,好像一瞬间被铸成了两具蜡像。
卢卡耸耸肩。门框上刻着隔音和防止入侵的法阵,刻得很深也很细致,被描成暗红色,不着痕迹地嵌在装饰图案里,用三道竖线贯穿。这比二十个守卫都可靠。但那两个骑兵是来监视他的,他们都对此心照不宣。
马赛利脱下帽子最后向他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四柱床上,半个身子陷入柔软的床垫里。他没有脱衣服,也并不觉得困,只是撑着脑袋死盯住壁炉里的火,同时等待敲门声。
他的思绪又回到那管状的机械上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魔法力驱动的喷气装置。
光是制造出这样的模型就触犯了数十条帝国法律。若是最后被调查出已经付诸使用,谁也不知道将掀起多大的波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否与三一学会有关,他们都会面临又一次的压力,在研究上受到更多的限制。
然而他绝不会认错,叶片被制作成七瓣百合的形状,这是属于他的老师斯浦路斯先生的纹章图案。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神不宁了。
虽然已经过了多年,他还是可以确信,即使被关押在地牢里严刑拷打,他的老师也绝不会为贵族的私人煤矿服务。因此他只能猜想是某人有意盗用了斯浦路斯先生的名义。而赫克城的劳尔特伯爵又站在那个人之后。
但又为什么要留下明显的签名?为了嫁祸,还是出于炫耀?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卢卡腾地站起来,揉了揉脖子和突突发疼的太阳穴,走过去拉开卧室门。
“听起来我有客人。”他对套房客厅里剩下的那个年轻的骑兵说。另一个大约正在门外拦住来访者。
“任何人都不应当打扰您休息。”
“哦,请让他们进来。”他温和地说,“我暂时不准备逃跑,但总还有权利接待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