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胃里缩紧了,心脏狂跳起来。
如果这就是在附近调查的研究员失踪的原因呢?
卢卡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汗,踢散刚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解析式,然后冲回屋里去。在天黑前他迅速干了些杂务,点上壁炉,融化了些雪水拿去饮马,剩下的水用来煮豆子。汤水不声不响地沸腾起来时,他正忙着往笔记本上记录日程,还原他在雪地上画的解析法阵,说明最后的结果。这导致一锅豆子汤被活活烧成了猪食一样的干豆糊。行了,反正他也没胃口。
一直等到入夜之后,他估计维洛快醒了,于是加快速度写完最后几行字,啪地合上本子。后院角落有盏陈旧的手提式煤油灯,他拎起来晃了晃,抖掉上边的雪,幸运地听见一丁点儿残存的油在里面发出哗哗声。
当他点上灯又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到维洛从毯子底下慢吞吞地钻出来,抬起手臂遮住灯光,轻轻揉着眼睛。
她张开嘴抱怨,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于是惊异地抬头望着他。他翻开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举到她面前。
女孩凑过来眯起眼睛,嘴唇动了动,费力地拼读那几个词。“有魔法。听不见。别问,留下看家。”读完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困惑了,还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卢卡没白费力气去解释,只是收起笔记本,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再方便不过,省得他继续被这野狼崽子按在地上质问个半天。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独自行走在这片山谷里相当于自寻死路。但他明白,这里是整个山谷变得诡异的根源,假如不解决,再往前走下去必定还会遇到危险。
不只是那样。一整个村庄的人都失踪了也许都已经作为第一批为瞳角石提供能源的牺牲品沉没在湖底了。
这不是什么自然异象。在背后主导这一切的人必须要为此承担罪责。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里埋着蕴藏量惊人的瞳角石矿脉,而三一学会在有研究员失踪的情况下也没有进行进一步调查。要知道一旦牵扯到魔力能源的问题,三一学会和圣教会都不可能坐住不动即使皇帝陛下也不能。
学会知道这件事,甚至参与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他们有胆量顶着圣教会的耳目,甘冒帝国严苛制裁的风险在山谷里制造矿脉吗?卢卡倾向于否定的答案。
但若非如此,还会是谁?谁有这样的能力,把整个山谷的事情瞒下来?
他拼命思考着,同时慢慢摸索着前进,靴子悄无声息地踩在雪地上。自己的呼吸声和血液流过耳膜时发出的微弱的轰鸣。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很快他就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沿着原先的方向行进了。
然后忽然间,他的手臂被很用力地拉住了。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的确着实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看见拖住他的是那个金发的女孩。
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卢卡停下来,指指来时的方向,要求她回去,维洛却对他摇摇头,也指指他脚下。
于是卢卡把煤油灯拧得更亮一些。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个村庄已经被拦腰截断了。横贯村庄中央的道路断在这里,两旁只剩一半的房屋歪倒地立在岸边,由墙体勉强支撑。如果不是被拦下来,他无疑会一脚踏空摔下去。
维洛仰着脑袋抱着双臂,摆出等他恭敬地道谢的姿态。
卢卡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朝她很快地竖一下拇指。他站到路的尽头,放低油灯照亮塌陷的道路之下的湖面。
然而当他伏下身去检查断口的时候却听见脑中炸响,同时眼前一片晕眩,浑身也发起抖来,颤抖的手几乎要把油灯甩出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张脸颧骨消瘦,一双蓝眼睛睁大了,空洞如死人般地回望他。
第15章 第15章水源(二)
他从不相信所有死后的灵魂都会升入太阳中去,至少有一些永远会留在黑暗的地表徘徊,因为他时常还会像这样看见他们。六年来他拒绝到三一学会到处挂着镜子的办公所去,甚至砸碎了自己屋里所有的玻璃,就是为了不像这样看见他们。
这时有人扶住他的肩膀晃了晃。灯影一摇,他回过神来,发现那确实只是镜面般平静的湖水在反射出灯光和他憔悴的倒影。一层薄雾像绸缎一般浮在湖面上,使人几乎看不出来水在流动。
真是可笑极了。卢卡跪下去,用冰凉的手捂住额头,大口喘着气。寂静中有无数双眼睛望着他,无数张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一团金发又浮钻到他眼前。维洛毫不客气地猛拍他的脸,似乎想叫他清醒些,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着。他看见她的嘴唇张开在无声地说着什么。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我很好。说完他才想起这句话谁也听不见。好半天他才真正平静下来,发现自己一直怯弱地死抓着维洛的手腕。被维洛扶(或者不如说扛)着站起来之后,他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就好像过去喝多了酒的时候一样。
他轻轻按下女孩的手,对她点点头,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来翻开。
其中一页上画着法阵,是他之前在屋里就准备好的。近百年来帝国境内没人再见过“水源”,遑论有什么经验可以参考。卷轴上记录过的古法眼下并不适用,因为此地法阵的结构经过改进,比原始的陷阱更大型也更复杂;况且他也全然施不了法术。他只能凭着多年前从老师那里习得的原理以及刚刚拆解出来的内容,重新构筑一个破除它的办法。
至少他还知道怎么使火柴。
卢卡站起来,拉着维洛往后退出一段距离,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装火柴的黄铜方盒,捡出一只火柴来,在画在纸页上的法阵中央擦出火苗。
在维洛忧心忡忡的目光注视下,他将点燃的火柴朝湖水甩出去。
火柴在空中划过一段距离,忽然炸开成一团小小的圆形紫色火焰。它在雾里逐渐下沉,直到落在水面上,奶油一般溶化了,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眨眼间,一团更耀眼的火光就在湖面上炸开了。
那丛火焰无声地直冲上深渊般黑暗的天空,将世界被染成妖异艳丽的紫色。它舞动着,像一座不停生长消亡的山峰,掀起剧烈却没有温度的风,撕开夜雾,迎面掠过两人身侧,掀起地面上的积雪。
火焰当中隐约有几团不停扭动的形状,看起来像是落入火中的人或者动物正解脱不得。那些模糊的形状越聚越多,最终被湖吞噬的灵魂终于挣开了束缚,大群扑打着翅膀的火鸟诞生了。它们的翅膀后拖着明亮的紫色焰气,如同炸裂的太阳残骸一般从火中扑向夜空。
他瞥见维洛抬起手臂遮挡眼前的强光,举到一半却忘了个干净。光在她浅色的眼睛里转动。她像第一次见到火的野兽那样谨慎地盯着这景象,显得既惊恐又着迷。
不久之后,火光开始急剧收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尽了,露出光裸的河床。湖水蒸腾得很快,那道火墙转瞬间便往湖心退出去几百米,暴露出湖滩上的卵石和白骨。一条细长的火焰痕迹向山脚下的某处蔓延而去。他记下了方位。
最后一只火鸟发光的尾羽也消失之后,他们重又跌落回浓重的夜色里。卢卡跳下湖岸,朝湖中心走去。这一次维洛很快跟了上来,但他没有表示反对。已经到了这儿,让她独自留在原地绝不是个好选择。
湖滩上遍布的动物骸骨大小不一,干燥而冰冷,完全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时常绊住他的脚。小猎人则明显比他要轻松得多,敏捷地走在他的左前边,脑袋时不时朝周围转着,观察黑暗里的动静。
他们就这样在沉默中缓慢地行进了片刻。在湖泊中心,卢卡拉住他的同伴示意她停下,把灯交到她手里。他站在已确定的中心点,朝正南方走出五步,低头挑了根看起来像是牛后腿的骨头,开始挖掘表层的骸骨。
维洛困惑地站在一边等着他,直到他从脚下刨出一颗骷髅。他拔出短剑,横着插进骷髅的蝶骨。
地面上的声音像潮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卢卡刚安下心,感到自己破除法术的手法还不算生疏,一声怪叫就震得他差点把短剑扔出去。
“啊!!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女孩在他身后一圈一圈打着转,确认自己的耳朵恢复了正常,“你呢,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吗,卢卡?太奇怪了!现在你总该解释一下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哪儿?你半夜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麻烦你先安静一会儿,”他无奈地说,“我手头的工作还没处理完。”
他转身回到中心,又同样地向北迈出五步,挖出来另一颗头骨。这一次他举着匕首从天灵盖上直刺下去。又向西,找到一颗破碎得不成形的狼头,从两眼中间裂开的空隙中间插进去。向东,带着大犄角的野山羊头,他从下颌往上刺了进去。
这样足够了。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丝风掠过耳边。维洛则抬起头来望着没有月亮的天空,向外伸出两只手。
“下雪了。”她睁大眼睛说。再过了片刻,细小的雪片也落在他的脸上。
女孩低下头看着他,又说:“我没想到你会救我回来,还给我上了药。”她摸着那条受过伤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