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妖当然好,人嘛,讨厌妖天经地义。自风玖死后,世上就再没有神了,整个人间,便成了神留给三族的遗产。

可惜地就这么大,资源就这么多,度朔山那块的冥界是神早就划分给鬼的,剩下的地盘,妖占去了,人就少一分,少一分,就要被妖压一头,如此恶性循环,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特别是上古之末,神全没了,妖相比人来说,天生就从神那儿继承了更多神力,一只妖能打十个人,打得人族是节节败退。

好在,有姜壹。

共工与颛顼大战,不周山天柱折,女娲补天。天补好了,但自那以后,诸神一个接一个地身归混沌,五氏时代走向终结。

一天,那个据说先前死而复生的炎帝之子,在和神一起消失了很多年后,在某一天突然回来了,说自己现在叫姜壹而非姜稦。

没人明白这两个名字有何区别,当然姜壹身上他们不明白的事儿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不同,他似乎不会老也不会死,还拥有着在那个已经无神的时代,任何生灵都无法与之匹敌的力量。

他独自一人,杀了很多妖。虽然旁人在这其中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到底是坐享了渔翁之利的,人族于是找到他,说愿意推举他做新的皇帝。

谁知姜壹一听,提着剑站起来,问他们:

“皇帝?谁人,也配。”

那架势,俨然是要去杀了他。

此时人族的王自称“皇帝”,从“三皇五帝”中取字,本意的确有自比夸大,意思是自己也如人间此时之神明。后来人们才知道,姜壹气愤,是觉得人族僭越。

其实,神早就死了千年了,这么叫没人觉得有什么,只有姜壹较真。后来好说歹说,用“天下太平”“大局为重”压他,废了一番口舌才劝下。

姜壹忍了没杀皇帝,在那之后,开始着手废除当年自己先人留下来的那套礼制。

神农礼制,后来就算黄帝轩辕掌权时,也一直沿用着。发展了千年,已然无所不包,深入到生活的各个细节,从身份秩序到走路前后脚,都有严格规定,违则受罚,重达天谴。

这礼制虽然繁琐了些,但乍然废除,所有人都有些不习惯。

有人跑去问姜壹,即是祖宗之法,也并未出过什么大错,为何要废。

姜壹还是那一句:

谁人,也配。

在他眼里,这套礼法提出的初衷,是面对神的,下跪俯首,只有神才配受得。那些后来人将这套做派变本加厉,施加在同样为人的人身上,才是真正的狂悖无礼。

于是,原本下跪俯首帖耳一类的礼制都渐渐废去了,在路上不用见到一个长辈便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作揖问好即可。

这套礼法在人与人之间推广时,许多人称姜壹“半神”,仍然想向循旧制下跪,全被拒绝了。原因无他,只觉得自己也不配罢了。

“我非神,全无神威,略有神通。跪天跪地,不必跪我。”

他只是一个被精心捏出的小泥人而已。

姜壹一直都这么认为。

废除先人的礼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就难在天谴这关。制定礼法时请示了上天,废除的时候也同样要告知一声。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姜壹天天被雷轰得体无完肤,一搓就是一层碳化的黑壳。

人们看得胆战心惊,就这样见他每天晚上掉着渣、冒着白烟回来,第二天挺直脊背又出去。天降雷刑一天比一天弱了,森严酷厉的礼法,也就永远留在了过去。

直到今日。

那个从前告诉他们,跪天跪地不必跪我的人,在所有人面前,跪得端端正正。

两桌满满坐着的三氏众人,看似端庄,实则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机械的体面了。周仓虽然开学典礼那日就见过这架势,但再来一次仍然头昏。

怎么搞的,从这位风玖神女出现开始,他见到姜壹时对方都就老跪着。

“你的错?为什么。”

小玖没着急叫他起来,见姜壹跪着,也没见其他人跪时那么排斥。谁让最近两个晚上,她们俩玩闹时,姜壹该跪的跪,该用力也一点没偷懒。

搞得她现在一看到他下跪,就想窝到他怀里去逗他。

姜壹完全不知道小玖旖旎的心思,他跪在这里,感觉随时都要晕倒,只靠一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气儿吊着,勉强把自己千年前的所作所为、心路历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皇……皇女啊,”周仓眼看小玖听完久久不语,觉得坏事儿了,擦完冷汗豁出去开了口,“壹先生也是因为关心您,误以为您被妖族所杀,才心急报仇。虽有罪,但……”

“你知道是哪只妖吗,难不成是他们一起谋划的,不然为什么要杀这么多?”小玖打断周仓,接着问自己想问的。

姜壹摇头:“我并不知。”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只妖,那杀作恶多端的妖总是没错。姜壹当时杀光了所有到处杀人放火为非作歹的凶兽,堪称大羿第二。

小玖听完他的解释,还是没想明白,慢慢捋到问题的源头,发问。

“那你怎么知道是妖杀的我?”

“不是妖,还能是谁?”

姬非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抢着就呛了出口。这个千百年被大家接受了的既定事实,并不是全凭姜壹一张嘴的。

跪着的姜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交给了姬非来说。姬非被他父亲狠瞪几眼,最终把话语权交了出去。轩辕氏家主姬若天咳嗽两声,开始了自己的陈述:

“您是女娲之后,我们人族尊敬您还来不及,怎会杀您。再说了,还有礼法禁制在,要杀您,我们自己就先死了。鬼好好呆在度朔山,白天还不能出来,加上……加上脑子还不是很好使,可能性微乎其微;剩下的,就只有妖了,您不在了,对他们来说正好,没神管了。”

“有道理,”小玖被说服了,“照你这么说,还真可能就是妖干的。”

周仓咂摸着这句话,觉得哪里不对劲:“您……原来不知道当年是谁害得您吗?”

“不知道。”

小玖摇头摇得干脆。

“我当时……就是去山里玩啊,玩累了睡一觉,再醒来,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