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除掉所有师徒关系带来的敬重,就这么直白地呼唤这个人本身,好成全些许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
他唯一讨厌的,是同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喊许听澜为“星玄仙尊”。
“星玄仙尊”这一名头,对于一切魔物而言,都是个杀符,是个警告,是作为残生种的他要接近的目标,夹杂着算计,是遥不可及,是不可触犯。
然而在招魂仪式下,纵使再如何讨厌,他也别无选择,只能规矩地在众人面前轻唤“星玄仙尊”。
莫子占高擎长幡,任其在风中肆意翻飞,颇为生疏地结出刚学的招魂术印。
虽无法言语,但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许听澜。
四周的同门仙君也应势而起,以他的结印为阵眼,低吟着古老的玄咒,凝出二十八星宿神主的幻影,让其在空中交织、盘旋,最终汇聚在十方神宗上空,形成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幕,耀耀明光如烈火长驱,颇为盛大壮丽。
然而……招魂幡下却并无神魂答应。
一点都没有。
莫子占慌了神地望向祭台上那尊大敞着的棺材,阵法因阵眼的偏移而破裂,但先前阵中所显皆已完整落入在场所有人眼中。
事实所映,那棺材里头躺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许听澜的躯体内……全无魂魄印记可言。
为何会没有?
怎会没有!
就算是陶齿村那六个被妖言土吞噬了魂魄的人,若有人为他们举招魂幡,也是能见着魂息的;就算是作为血泉魔物的他,其内里亦有魂灵……
如此空壳,就连他先前所想的尸傀也无法……
莫子占手中扶着的招魂幡一动,那幡布扫过已然散乱的神主幻影,一如当初他在伏魔渊所见。
许听澜是由他亲自从伏魔渊内带回的。
那会他好不容易解开伏魔渊外的封闭术式,入内只见血气与魔气结成一道红云悬于渊顶,其深处,半跪着一道人影,许听澜原本一身素衣也被染成了梅色。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尊如此狼狈。
愚思虽破开伏魔渊内的魔阵灵脉,但许听澜的心室处也开了一个非常刺目的口子,大股的血从其中溢出,流入地隙。
周遭尽是魔物尸骸,众神主离散,不见星辰影。
许听澜当时分明尚有一息存,至少见他寻来,还会一如往日般,轻唤声:“子占……”
是啊……一如往日,师尊纵使垂危,也依旧是那样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让莫子占不得不生出希冀来,觉着或许事情远没有他见着那般严重。
不过是受伤而已,只要好好医治,一定不会出问题的。他往日也有修习「医方」,可以去尝试止住这口子上的血。
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莫子占当时全身颤抖得太过厉害,恐惧溢于言表,许听澜惯常地想要朝他抬手:“莫怕……”
可惜,掌心尚未触及他的头顶,便倒入一片血泊中,耳边轻轻落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莫子占一时间记不清那是什么话了,只记得那是唯一一次,他并非像往常那般提着灯慢悠悠地攀上紫薇殿的石阶,而是就着一身的血污,直接穿过天幕的禁制,破开了紫薇殿的殿门,请求代舟能够救一救许听澜。
跪伏在地,卑微得如尘埃,和他向帝鸠求饶的姿态很像,仿佛无论仙魔,其实都无区别,只要能达成他心中所愿即可。
仙门的疗伤圣法何其了得,比魔域的要强悍许多,当初他一届凡人之躯从高空坠落,也能在短时内痊愈,后来他被伤得几乎绝气,也能从鬼门关里出来,没理由换成许听澜就治不好了。
没理由的。
偏偏最没理由的事还是成真了。
那一日的场景像道迷障,笼罩在他的心魂上,不真实得让莫子占觉得那不过是他的一道梦魇。
既然是梦魇,就理应有梦醒时。
醒来他就会发现,他不过是趴在藏岁小筑的书桌上,做了个不怎么叫人欢喜的梦,醒来一抬头,他还能感觉自己背上一阵绵热,能看见师尊就坐在不远处,一身绒衣,像个大雪人。
御寒的术诀并不难,也废不了多少灵力,反倒是专门去屋内取衣被,对于堂堂仙尊来说要更麻烦些。
可师尊在不出门时,还是偏好自个裹得严实,还会给他披上褥子,点上炉火,用那不断跳跃的火苗,给这飘然仙境,添入少许凡俗意。
莫子占知道,许听澜很喜欢这个人间。
所以他应当是不舍得离开的。
不过这场梦有点太长了,长到莫子占差点有点配合不下去了,哪怕尽力去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也还是难免出现纰漏,没能想起,或者说不敢去检查一下许听澜身上是否有异。
他都没能在此留心,更不会有旁人胆敢对星玄仙尊的尸身加以亵渎。
以至于到今日,才见招魂幡下无所动。
“血入地隙……”
莫子占双眸骤然睁大,口中不禁呢喃。
识海翻涌,他尝试着从读过的典籍中找寻出一点合乎眼前情景的根据来。
躯壳内魂魄印记全无,于仙者而言唯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以血为阵,生生剥其魂,囚其魄,再炼化成煞,让其魂永世不得安生,日日感受那如同千刀万剐的苦痛。
就像陶齿村那被炼煞的婴孩一样。
没有往生的可能。
数日来无法宣泄殆尽的怒火攻上心头,糅合了他所有的不满,直撞得他全身一阵闷痛,让他霎时间只想将面前的一切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