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瑾安和崔醉隔着两丈远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一道?苍老的笑声自马车中传来?,头发发□□神矍铄的老者?扶帘而出?。

“七殿下?看得中老夫这不争气的孙儿是?他的福气,只是?老夫这三儿子?一脉只得了他一个孩子?, 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 怕是?要?辜负七殿下?了。”崔鹏飞说话时声音不急不缓,明明是?在拒绝, 语气听?着却更像是?在闲话家常, 叫人听?着尤为舒服。

“祖父。”崔醉对这位老爷子?倒是?颇为尊重,立刻收敛起表情,低头弯腰恭敬地将老爷子?扶了下?来?。

薛瑾安并没有纠结他动手是?在满足崔醉当公公的心愿这件事,而是?在崔鹏飞近前的时候, 一板一眼地执行?礼仪书上所?说的, 执学生之礼弯腰作揖道?,“学生薛瑾安见过崔夫子?。”

崔鹏飞微微一顿, 双手将他扶起来?,眼中的笑意真挚了许多, “殿下?不必多礼。”

薛瑾安微微颔首, 不过下?次再见之时,他依旧会行?礼,并没有带什么情绪,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 应该这样做所?以就做了的态度。

这恰恰就是?崔鹏飞最满意的地方, 所?谓君子?九思, 貌当思恭, 不管面对的是?谁, 待人接物都应该保持最基础的涵养,才?不堕君子?风范。

崔醉在崔鹏飞身边也待了一阵子?, 对这位祖父还是?有些了解的,见他双手扶人就明白他对七皇子?的印象很好,基本上是?满意的,要?知道?刚开始接到太皇太后口谕,点名让他随赶考的堂弟回京入宫教导这位七皇子?的时候,祖父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并不是?太高兴。

想来?也是?,任何一个人被摁着头强制收徒都不会高兴,也因此?祖父进京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回禀太皇太后,而是?去赴了皇帝的约,上书房那日倒是?见了七皇子?一面,回来?之后祖父的评价也只是?“有些聪慧”便不再提及。

之后闲在家中月余,完全没有提及七皇子?之事,直到今日被传召入宫,却不想这一照面,竟然就叫祖父对他改观了。

崔醉不禁打量了薛瑾安好几眼,摸了摸阵阵钝疼的脖子?,暗中呲了呲牙,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七皇子?是?真的莽撞,还是?蓄意报复了。

就如同崔醉听?说七皇子?在宫中做的事情之后一样。

一行?人入了昭阳宫,福禄上了好几盘糕点,而灵芝则跪坐一旁动作优雅行?云流水的煮茶,茶香味蒸腾满室,不多时堪堪斟出?三盏。

“上好的蒙顶甘露。”蒙顶甘露是?非常古老的名茶,可以说是?茶中古董。崔鹏飞对茶颇有研究,嗅闻茶香再悄悄茶汤色泽便心中有了判断,轻轻抿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薛瑾安和崔醉都是?牛嚼牡丹的一口喝完茶,完全分不出?和平常的茶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是?,薛瑾安是?能够细分茶水味道?分子?,从数据上对比出?细微的差距,他只是?纯粹对茶的好坏没有概念;而崔醉那就是?真的尝不出?,所?有茶倒进嘴里那就只有苦和涩,区别只有微苦微涩和更苦更涩罢了。

崔醉对点心也是?如此?,几口吃完一个梅花糕也只觉得甜,完全不懂这和外?面斋铺里卖的有什么分别。

不过吃不出?来?归吃不出?来?,他还是?能从这些茶点的精致程度看出?来?端倪的,忍不住道?,“你这是?禁足?”

说好的七皇子?得罪了勋贵世家,还被皇帝不喜手段太过狠毒残忍,在宫中不受宠爱过得凄惨呢?这就是?宫里的凄惨日子?吗?怎么看着比他在崔家过得最好的那几年都要?好?

“禁足又不禁食。”薛瑾安头点得理所?当然。

宫中确实没有禁足就要?降低待遇的规定?,只是?宫里人向来?捧高踩低,你得宠时人人谄媚,一朝落魄则人人践踏,恨不能直接给你踩到泥地里去。

不过这种事情吧,大抵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发生在主子?身上的了。

福禄眼神飘忽了一下?,心想:以前只是?砍一个王德明,御膳房就老实了,只觉得主子?到底是?主子?,想要?他们的命也不过就是?伸伸手的事情,就算把他们折磨死了也没处说理。结果现在发现,就算是?妃嫔主子?也是?砍瓜切菜般说杀就杀了,最后的惩罚只是?禁足,连象征性的廷杖都没有,一样没处说理去。

主子?如今在宫中的名头比三皇子?还响亮,就算没有太皇太后坐镇,给御膳房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克扣主子?膳食的。听?说小厨房做糕点的魏公公如今只要?一听?到水晶糕这三个字,甭管手头上在做什么都得停下?来?,立刻就要?把水晶糕落实了。

薛瑾安对自己的名声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于是?崔家这一老一少也毫不意外地以为这一切都是因着七皇子?身后有太皇太后坐镇,这也正是灵芝想要达成的效果。

七皇子的凶名只有对宫里的宫女太监们有用,朝臣们根本不拿这些人当人瞧,尤其是?太监,坐到李鹤春陆秉烛这地位的,都有人不屑鄙夷,论唬住他们,还是得搬出太皇太后有用。

灵芝特意引导他们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在委婉的警告,别以为七皇子?禁足了便是?失势了,实际上得宠着呢,莫要?仗着他年纪小就欺负人。

当然,太皇太后偏宠七皇子?也是?真的,只是?没有到他们以为的那种地步而已,不过也没有人真的会去问?太皇太后对七皇子?的宠爱到底有几分不是?吗?

这样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些精致的糕点除了水晶糕外?,其他都是?她昨夜开火亲自做的;这蒙顶甘露的茶叶,并不是?太皇太后给的,而是?昔年珍妃受宠时得到的赏赐,上次收拾主殿的时候翻出?来?的,因为原本量就不多,当初抄宫的人也没当一回事儿。灵芝用秘法?将其重新炮制了一遍再晾干,这陈茶的味道?当即如同新茶相差无几,甚至还更有风味。

哦,不对,现在不该叫珍妃,而是?要?叫孝昭仁皇后。在楚文琬死后的第一次早朝,礼部就给出?了谥号,新的牌位也做了出来请进了宗庙。

其实就算真的有人去问?了太皇太后来?拆穿她的话,灵芝也是?不怕怪罪的,反正她本来?就没有说什么,一切都是?被引导者?自以为是?的想象罢了。

“不想这些年过去,太皇太后竟然还记得老夫的喜好。”崔鹏飞一下?就猜出?了灵芝的身份,也立刻就明白了灵芝隐晦表达出?来?的意思。

果然便听?灵芝笑道?:“崔大人来?定?然是?要?上最好的茶,这是?崔大人该得的。”

“哪有什么该得不该得,昔日也好今日也罢都是?老夫所?作所?为不过都是?分内之事,问?心无愧罢了。”崔鹏飞放下?茶盏,握拳朝上拱了拱手,“只是?老夫如今不过是?一介白身,当不得这一声大人,得蒙陛下?和娘娘看重,为七殿下?做启蒙之师,自当尽心尽力。”

灵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带着人行?礼退了出?去,留出?让崔鹏飞舒服的教学空间。

崔鹏飞没有贸然地就开始讲课,而是?先问?了薛瑾安想要?学什么。

他会的东西有很多,科举要?考的、当官要?学的、抗洪救灾防疫劝课农商这些特殊时候要?会的,乃至御下?之道?帝王心术他皆有所?心得,只要?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无论是?为官做宰,还是?从商务农,只要?认真用心的学,基本都能从他这里学到东西。

这也是?为何乞骸骨的朝臣无数,却只有崔鹏飞还会被尊称一句崔宰,为天下?读书人敬佩的缘由。

薛瑾安对书没有什么偏好,表示学什么都可以。

“殿下?都看过些什么书?”崔鹏飞摸底他的文化水平。

薛瑾安很诚实地将他看过的课本名字都一一报了出?来?。

最开始其他科目的课本都还很正常,正是?这个年龄需要?学的范围之内,但到了史书方面,这报出?来?的书数量就多得有些离谱了,一路听?下?来?就跟在报正史的书单一样。

崔鹏飞缕着胡须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考了他将近半时辰的课业,见薛瑾安不仅能一字不落地用原文回答,而且还能将出?自什么书第几册第几页第几行?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竟无一次出?错,他不禁露出?惊叹而欣慰地神色。

“殿下?已经将正史、通史都学过了,老夫能教你的也只有些杂史了,实在惭愧,老夫在此?方面不如李太师良多,殿下?若是?想要?精进,也只得请教李太师了。”李太师在史学方面的研究是?公认的大启第一。

崔鹏飞见薛瑾安读得史书几乎占了所?有书的一半,便以为他很喜欢史书,不免有些许遗憾,“老夫可以为您引荐一二,想来?李太师定?然也欢喜有人如此?喜欢读史。”

“没有喜欢。”薛瑾安如实回答,“这些都是?李太师准备的教材,上书房专用。”

崔鹏飞讶然:“老夫听?闻七殿下?并未去过上书房读书?”

李太师腿脚不便,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每次进宫除了上书房外?哪都不去,而上书房的课程教书资料都是?由教学夫子?所?定?,每一个科目不同的夫子?都有不同的选择,因此?薛瑾安想要?将这些学完,只能去找李太师才?行?。

若是?有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通读史书的可造之材,李太师不可能藏着掖着,四书五经中《尚书》和《春秋》太难,专注研究这两个科目的已然是?越来?越少,这么有天赋的更是?凤毛麟角,李太师想要?一个传承者?很久了,即便皇子?的身份让他有所?顾忌不能在外?面乱说,但至少在顶级儒生的圈子?里,定?然会传出?些风声来?才?对。

可崔鹏飞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