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夏天。

他扭头望向阁外立着的高贵,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宦官从远处快步行到高贵身前,脸上却没有笑容,哭丧着脸,是他见过的宫廷之中规规矩矩的哀容。

高贵听那小宦官说过几句话,哀哀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躬身入殿,面上也呈现处一种恰到好处的哀容来,朝着天禄阁中正在批阅奏疏的自己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殁了?

萧衍大惑不解,只见案桌前的自己停了停笔,抬眼疑惑道:“殁了?”

高贵复又一拜:“听说是昨夜用膳时,噎着了,当时四下正无人,才没有救回来,等宫人回到西偏殿时,发现顾美人面色青紫,已是没气了。”

萧衍觉得此梦境甚为荒谬,而高台之上的自己也微微一愣,转而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来,不过转瞬之后就收敛了神色,轻叹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了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高贵领命而去。

秀怡殿西偏殿顾美人身死在梦中的自己看来,似乎真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是顾仪?

萧衍满心疑惑,试图往天禄阁外走去,哪怕是去瞧一眼那尸身,此梦虽然荒谬,可他仍旧想要去瞧一瞧,却发现他无论如何根本出不去,只能禁锢于‘自己’身侧。

其后,他若走马观花般地见到了宫中许多的人与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恰如他经历过或是从前梦到过的一般,可独独没有顾仪。

难道顾仪真是一开始就噎死了?

萧衍之后就见到了宫氏殿中的赵婉,看见了她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而自己也早已发现了她是赵桀之女的身世,赵婉被顺水推舟地越捧越高。

他也望见了自己收复青州,却在扬城城门之上目睹了身中乱箭之后,萧律血肉模糊的尸体。

萧衍心中陡然一惊。

第二年春天,身在宫中的刘太妃也因服过剂母珠,油尽灯枯地死了。

赵桀翻案,丹鞑战败,他看见自己登顶权力的至高之处,立了赵婉为后。

萧衍更觉一切荒谬至极。

然而,此一梦却在封后大典戛然而止,万物重归于冷寂的黑暗。

他脑中剧痛再次翻搅,不得不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眼前依然是夏日里的天禄阁,门外依然是面露哀色的秀怡殿来的小宦官。

高贵躬身入殿,果然拜道:“禀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来传话说,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昨夜殁了。”

萧衍听见自己问:“殁了?”

高贵却答:“听说是昨夜疾风骤雨,一股邪风吹落了书架上的白菊石盆,碰巧砸在了顾美人脑门上,登时砸得她头破血流,人就没气了。”

顾仪……又死了?

萧衍茫茫然地望向高贵,却听高台之上得自己依旧浑不在意道:“这西偏殿的顾美人家在何处?着人收敛尸首,往她家中递信罢。若是想将尸首接回去,朕此际先允了。”

其后诸事便如上一回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过,复又止于封后大典。

萧衍隐约察觉到这一切兴许并不单单只是梦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却置身于御花园的湖畔,天色已是漆黑,灯下竹影横斜,天边将将滚过一道惊雷,映得湖面霎时一白。

对岸处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大响,宫人忙喊道:“有人落水了!”

萧衍只见行在前头的自己顿足脚步,“去把人捞上来。”

等了大半刻,两个熟识水性的宫人才将水中之人拖上岸来。

此一回萧衍终于见到了顾仪,可她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孔雪白,额头之上被撞出了一个偌大的血洞。

宫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嗫嚅道:“陛下,此人没气了。”

“此是何人?”他问。

宫人瞧了半天,才认出来,“仿佛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

萧衍见自己的目光冷淡地从她脸上扫过,目露一分可怜,只说:“收敛尸首,报予她家人罢。”

萧衍立在原地,蹲下身去,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顾仪的脸颊是不是冰凉,可是他却根本碰不到她。

秀怡殿西偏殿的顾美人即便是死在了他自己眼前,亦如一颗微小的石块投入无波枯井,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往后诸事,亦如从前,桩桩件件,人事更迭,最终止于自己与赵婉大婚之日。

萧衍惶惶然无措,此皆为他的前世?顾仪皆是早夭?他难道与顾仪先前从来就没有缘分?

他心中不肯信。

脑中的剧痛却在此时骤然停歇,一缕夜风拂面,眼前是朱雀门前漆黑的狭长甬道。

萧衍见到了扮作高贵的自己转过了宫墙拐角。寂夜之中,惊起一声清脆的枯枝折断的声响。

萧衍循声望去,是一个着宫装的女人提着一盏白灯笼立在拐角处,行到近处,映着烛火,他才望见了她发间簪着细白珠花,她杏眼圆睁,继而飞快低下头去。

此时的顾仪怯生生地对自己蹲福道:“问高公公安,我是秀怡殿的顾美人。”等了片刻,小声补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个。”

自已却只略扫过她一眼,并未停步,顾仪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下一刻,她手中的灯笼却烧了起来,火光飞溅过自己帷帽前的乌纱。

萧衍看清了自己眼中乍泄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