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口差点撞上人,一抬头,是在教务处坐班的小姑娘,名字曾钊不知道,但他对她有印象,老帮傅守瑜接孩子的那个。
林依依手里拿的东西跟方云深一式一样,看来都是在医院门口同一家店里买的。见了曾钊,怔了一下,立即堆起满脸灿烂的笑,甜甜叫:“曾院!”看了看曾钊手里拿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问:“您也来看傅妈妈啊?”
曾钊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想往外走,可林依依就这么直挺挺地堵在门口,一动不动,曾钊觉得这姑娘有点缺心眼儿。
方云深喊了一声:“依依,快进来呀!”
林依依才猛地回神,低头侧身绕过曾钊进病房去了。
等曾钊回来,老太太病床前早没他的位置了,林依依和方云深这俩漂亮孩子一左一右乖巧得跟观世音菩萨座下童子似的,老太太能不心花怒放么?
老油条曾钊悄没声息地在床尾站了,听他们说话。
老太太拉着林依依的手问方云深:“小方啊,有女朋友了吗?”
春暖花开的时节,方云深穿一件嫩绿的长袖T恤配一条深棕色浅灰格子的九分裤,跟根小杉树似的青春亮眼。他笑着答老太太的问话:“有了!”
响亮,直接,坦荡,曾钊听了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又听见老太太拿类似的问题问林依依,曾钊暗暗觉得不对劲,两道眉毛渐渐就拧到一块儿去了。
果然,等林依依红着脸说:“傅妈妈,我还没有男朋友。”老太太就把话一点一点往傅守瑜身上引,曾钊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祸起萧墙!
那缺心眼儿的林依依这时候倒灵醒得不得了,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身家背景全倒出来了,家世清白、身体健康、温柔可爱,关键是跟傅守瑜关系不错,说白了就是有意为之――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儿媳人选了!
曾钊抓狂,正待要采取措施,方云深开腔了,冲着曾钊说:“曾院成天跟小傅同进同出的,有没有听小傅说他喜欢上什么人了啊?”
曾钊扭头看了他一眼,方云深自顾自地说下去:“最近围棋协会有活动叫他来参加,他都推三阻四的,你们实验室好像也没有那么多活儿着急干嘛,是不是在忙女朋友啊?”边说边冲曾钊挤眉弄眼。
曾钊是何等人物,点头醒尾,一本正经地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还真的有,他跟我提过不止一回了……”
“你们都还有工作呢吧?快别在我这糟老婆子这儿耽误了,都忙去吧。”老太太打断曾钊,送客的同时嘱咐林依依:“依依啊,阿姨这两天身体不方便,过段时间你来家里,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林依依笑得人比花娇,连声说:“阿姨,这怎么好意思呢!阿姨,太麻烦了!……”
老太太旁若无人地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就是家常便饭而已,别跟阿姨客气!”
方云深无限同情地拍了拍曾钊的肩膀,摇头,无声感慨:“哥们儿,任重道远啊!”
曾钊把他拉到走廊上,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方云深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这好像是属于个人隐私吧?”一副我就不乐意回答的表情。
曾钊摸了摸鼻翼,说:“咳,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方云深撇撇嘴,说:“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那同情的小眼神深深地刺激了曾钊,狠狠跺了一下脚,暗骂:“个倒霉孩子!”
现世报总是来得很快,方云深正百无聊赖地等电梯,已经查完房正准备回行政楼的安院长前来邀约:“有空一起喝杯茶吗?”
方云深抬头,茫然地看了他足足半分钟,茫然地开口询问:“你是?”
安院长伸出右手:“安明,安简的二哥。幸会。”
方云深的瞳孔紧缩,他可一点都不觉得这次会面很“幸运”!他甚至忘记了礼貌。一边说:“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一边拼命按下楼键的举动让他看起来非常幼稚可笑。
安明领方云深进了医院附近的一座大厦,五楼有个茶座,环境不错,有封闭的小包间,适合交谈。
进电梯的时候,方云深还在垂死挣扎:“我是真有课,不信给你看课表,张老头的临床麻醉学,一次点名不到期末别想及格……”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安明问。
方云深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和安简那厮的事儿,立即义正词严划清界限:“相什么处啊?我跟他没关系!”
“据我所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方云深没好气地反驳:“据我所知,就是这么回事――我跟他,没、关、系。”说完跟漏了气得皮球似的,靠在电梯壁上小声嘀咕:都说多少遍了,就是不信,不信还来问,烦不烦人呐。
安明笑而不语,居高临下地好好上下打量这小子。长得确实不错,中等个子,身材匀称,肤色柔和,短发干净利落,眼睛亮而有神,唇红齿白,脸颊那俩清晰可见的酒窝挺招人的。难怪安简看上他。安明感觉他像是家里渍的萝卜缨子,虽然秀色可餐却不能多吃――除非你不想要你的大牙了。
方云深被他看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这男的气场实在是惊人,不言不语往那儿一站,气压就直线下降,可越是这样方云深越要表现自己不怵,索性收拾起乱七八糟的小心情小想法,站军姿似的抬头挺胸收腹,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你看吧,随便看,小爷不怕你看!
指定楼层到达,方云深比安明先一步迈出电梯,昂首阔步,只差没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进了茶座,前后位置调换,安明经常出入此地,连服务员都迎上来问:“安院长,还是老位置?”理所当然的走在前面。
进了包间,服务员递上茶水单,安明示意方云深点,方云深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就还给服务员了,问:“有武夷山大红袍没?来一壶。”
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这个。”
方云深叩着桌子说:“这个应该有。”
“这个真没有。”
多少年前的老段子了,一点也不好笑,安明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今年的新茶上了吧?来壶龙井。”
服务员如蒙大赦带上门出去了,方云深也收拾表情正襟危坐:“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二十年前方云深生在这所学校的附属医院里,二十年来他一直住在这所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本科,他就没离开过这方圆一千余亩地――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在这里呢,他能到哪儿去?他哪儿都不想去。
方云深对于经营自身形象向来是不遗余力的。幼儿园的时候他的小红花拿得最多,小学时最先系上红领巾,中学六年次次班委选举他都是全票通过当选班长,等到上了大学,他是学生团体联合会的主席、校合唱团的领唱、蝉联校际辩论赛最佳辩手。他的光辉事迹传千里,大人们提起他都赞不绝口,孩子们提起他都咬牙切齿。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不愧是方老的孙子!”
因为他姓方,所以比别人更关注,他必须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对得起这份关注。他完全不像别人想像的活得多么辛苦,反而甘之如饴乐此不疲,他非常善于将旁人的关注和赞美转化成前进的动力。
可是现在,他萌生出了一种逃离的冲动,一种将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毁灭的冲动――如果现在安简坐在他面前,他只想说一句话:“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