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最烦的便是旁人这副自以为是的说教嘴脸,只是对这番有条而不紊的披肝沥胆之言,倒是也认真听进去几分,但他心中也仍还有疑虑:“王桓?舅父莫要忘了,其子王烹虽写了篇文书指认李乙谋反,但这位征虏将军可没有半点表示,听在西北的那几个族叔说,王桓在得知王烹、林从安背主后,还怒骂林从安,由此可知王桓心里还是支持李乙的,要是李乙寻他帮忙,未必就不会答应,配合李乙放突厥人从隋郡入本朝国土。”
他谨慎的说道:“《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论真假,都绝不能懈驰,建邺必须守住,光靠禁卫和金吾卫还不够,十日前我就已下发诏令去往西南、北方、南方的几大军营,要他们迅速调兵来建邺。”
伴君多年,郑彧也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不多时,尚书省新任的右仆射便送来函封,见李毓不接,瞬间回过味来,主动承担起报信的事,看过一遍后,再说:“镇守北边军营的将军说在此时刻,他们更要守防北方边疆不被回纥、犬戎偷袭,难以抽调兵力来护卫建邺。”
舅甥二人还来不及就此参议。
昨日派去王宣在建邺城外所居住别庄的内侍也回到兰台宫,提前便将腰弓成了个直角,低眉顺眼的进殿,唯唯否否禀道:“我到别庄时,王侍中穿蓑戴笠,正坐在亭中垂钓,得知陛下派我前去的用意后,说...说...”
一个说字后面半天也说不出,李毓失去耐心,明晃晃笑着,关怀的话硬是听出几分阴狠:“你舌头是怎么了,可要朕让医工前来瞧瞧?”
内侍连连摇头,不再结舌,狠心的闭眼咬牙,像是豁出这条命来,一股脑的往外蹦话:“王侍中说‘我一垂钓老翁,于士族而言何足挂齿,陛下要真为大局着想,便该尽快让建邺城内的士族离开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谋来日社稷。’”
李毓气得当即就摔碎身旁陶罐,碎瓷声唏哩啪啦作响。
内侍被吓得唯唯否否的赶紧跪下。
昔日那个最被人称颂的仁爱大王,原本的模样一点点被撕破,他脚踩着内侍撑在地上的手掌,脚尖一点点的碾着那指节,只有这样才能解气,有力气开口说话:“这些士族果然都是一群郦寄之辈,见利而忘义也,毫无家国君主的意念,西南说要谨防流匪,南方又说要时刻注意海上岛国会趁突厥作乱时,前来偷袭沿海地区,一个个的都不肯调兵。现在他王宣又提什么为大局着想,只怕是他们暗地里早就商量好,等南渡之后,他们自可以再扶持个新的皇室起来,重新掌权,又抑或是早已跟李乙暗中串通好,突厥大概都是他们君臣联手放进来的,就为了来夺朕的位。”
“我偏不让他们如愿。”李毓喊来亲近的黄门侍郎,勒令道,“速发函文给王烹、林卫罹,让他们带兵来建邺!”
始终对林业绥还心存防患之心的郑彧立即大声阻止:“绝对不可!先帝在时,林氏便是相助东宫的,即使林从安写了文书割席,但也断不能太过信任。王烹与林从安也私交颇深,当年西南匪患,便是他林从安举荐的,陛下此时把林卫罹和王烹一同诏进建邺,还让他们带兵来,万一叫他们把你我当成了瓮中的鳖就来不及了!”
李毓提笔在藤纸上寥寥写完数个字,又重新誊抄一份,随后盖上自己的私印,恶狠道:“将谢五娘和他那双儿女接入宫中,我就不信林从安敢有二心。”末了,眼神又变得失望,“要不是那时舅父族中子弟无能,丢了西南两郡的守军,我何至于现在无兵可用。”
就在此时,尚书省的小吏匆匆又送来一封公文,还立在殿内的右仆射悄声走过去,简略看了几眼后,邀功一样笑着跑到案前:“陛下,宣城郡递来文书说可以支援兵力。”
李毓一听,大喜过望,什么也不再想,窜起身来:“立马让那边调兵马过来,不要通过馆驿发送文书过去。”想了想,拿起自己贴身的玉牌,对郑彧道,“让五郎带着这块令牌亲自去一趟。”
郑彧双手接过应下。
当日午时便有人持此玉牌出了建邺外郭城南面的延兴门,骑乘枣红马由官道去往宣城郡。
紧接着,尚书省一名小吏出皇城,与阿婆处买蜜水解渴,随后阿婆回家,其子挑担前往各坊继续卖蜜水。
*
转眼廿八,因世家被禁止逃出建邺,至今寻常百姓仍不知发生了何事,像天真烂漫的稚童般淳朴,继续为生计奔波,看夏花绽放。
那些高门夫人却终日战战兢兢,稍微听见个响动便要被吓一跳,立即命家仆出去察看。
除了宝因。
她站在莲湖旁边的平地上,凉爽晚风吹拂鬓发,拢着槿紫绢底暗纹交领上襦,被紧系的耦合绫裙缠绕了楚腰三圈,手里松松握着一柄被卷起的细竹腰扇,双眸遥望远处,唇畔泛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原本澄澈的穹天,被一泼暮色染黑,金乌开始往西山坠,残阳如血的光晕中,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带着被打碎之后的温柔。
这种温柔,叫人恍惚她会就此随着残阳消失。
湖上被粉莲拥簇的乌篷船也在轻轻摇晃,船娘撑着竹篙站在鷁首,还有两幼童坐在木舟内,乐不可支的看湖中红鲤戏莲。
林圆韫看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站起身,朝湖边平地努力挥着手,生怕岸上的母亲注意不到自己,还蹦了一下:“娘娘,水中有双鲤在嬉戏!”
宝因瞧见一片红绿中的女儿,船身开始大幅度晃起,蹙起眉头,担忧不已,直至跟随而去看顾的玉藻劝这位娘子好好坐下后,心间才松下口气。
她眉眼也渐柔。
林业绥回到微明院,不见妻儿,复又折返来寻,所见便是这副景象。
正要上前,便被刚收到消息就匆匆赶来的童官出声打断:“王将军说大概亥初能到陵水驿,问大爷可要将计划提前。”
林业绥剑眉微拧,面带不悦,语气也带着几分重音:“命他们慢下来,随后再想办法让郑五郎命驿兵在戌时前来告知尚书省,兵马要明日才能抵达。”
童官诺诺两声,拱手转身往旁边走了。
这一切都落入宝因眼中,她侧着身子,安安静静看着远处苍色衣袍的男子,而后垂眼沉思。
倏忽间,云髻铜簪被扶正,随后一只大掌落在她后颈,轻轻按揉着,嗓音低沉清润:“在想什么。”
宝因余光瞥了眼童官离开的身影,微微抻长脖颈,仰首问道:“你所谋之事可是在今夜?”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下一声,眼睑半敛,与女子对视着:“要是败了,你便带着孩子回谢氏去,倘若谢六郎不肯收留阿兕她们,我也已经吩咐童官尽量把两个孩子送回南边。”
当年林氏虽北渡,却并非是全族都来了建邺,在博陵仍还有房支在居住,丹阳房昔日辉煌时,对那边多有照拂,容身之地到底还是会给的。
宝因明眸里的光逐渐黯淡,两指下意识的捻着他腰间的衣袍缎面,长颈垂下,声音轻而柔:“我回谢氏,日后定是需要再嫁人,以此来维持谢氏利益,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孩子,你便真的忍心?”
想到这些,林业绥喉结滚动,隐忍下眼底汹涌的情绪:“自然不忍心,可能活却不活,或是存有殉情之心更是愚昧。”
宝因笑着点头:“的确愚昧。”
林业绥伸手将女子被晚风吹乱的鬓发拢向耳后,为她细心的谋划着自己死后的一切:“要幼福实在不想再嫁人,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上,更不想再被家族当作利益交换的棋子,我会努力使你以林氏未亡人的身份活下来,届时来去自由,只是莫要去南边,若去,也该是为了那些隐在雾中的山水而去。”
绝非为他。
宝因眼眶发涩,捏着男子衣袍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聪慧如她,怎会不懂男子话里的意思。
一语说完,两人都变得沉默。
直至有人喊他们。
“阿娘!”
“爹爹!”
乌篷船不知何时从莲花丛中划了出来,站在船头的林圆韫、林真悫看到父母皆在,更加欢喜,止不住的招手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