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廉公往旁边的坐席使了个眼色:“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老者开口时,女子已离去,好在好友府上,也无需担忧。

林业绥将眸光收回,刚过去坐下,童官便拿着大氅来给披上,见到男子探寻的眼神,立即低头:“大奶奶吩咐的。”

他默然,与对面的人笑说:“老师谢绝朝臣拜访,从安又岂敢叨扰。”

看到这个学生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王廉公欣慰一笑:“我都来这儿搅扰他们夫妻了,你又有什么不敢来扰我的?”

本跪在地上往炉中添炭的王烹被吓得赶紧开口:“廉公这话要叫我父亲听到,日后回家去,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因王烹这支世代住在隋郡,故于建邺并无家产居宅,此套宅邸还是王廉公在建邺任官时所住,去年听到这个族孙被调任,直接赠予给他。

王桓知道此子竟坦然接受,怒而提笔写下封千字书,字字都是训诫,还特地命家中奴仆专程从西北送来。

师生二人聊了些朝堂上的事后,告老还乡的王廉公不欲多言政务,袖袍一挥,命奴仆前来摆上棋盘,与男子坐谈了几局。

在又一局结束时,始终都在输的林业绥一粒粒将黑子捡入棋罐中,神色浅淡:“我想查清当年昭德太子急薨一事。”

猝然听到这个名号,王廉公不由得一怔,转瞬便是凌厉皱眉:“为何,你林从安可从不是拘泥于往事的人。”

黑子收入罐中,林业绥两指夹了一子,在纵横的棋盘上重新布局:“当年大人因此病逝,学生走到今日,自要尽孝。”

他的确不是,可兰台宫那位是。

天子会为他行所有的便利,可明面上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皇帝要查此事,他是林勉之子,执着于当年之事,要替父查明真相,似乎也合情合理。

太原王氏也是世族,对昭德太子此事自也会有颇多忌讳,王廉公顿时感到有些无力:“看来你此行,不仅仅是来看我如此简单了。”

炉上的茶汤开始翻滚。

林业绥瞥过去,拿帕子裹着短柄,倒了盏,递给对面的人:“当年老师也在建邺。”

王廉公紧跟着下了一子后,看向院中光秃秃的树木,感概一番:“我曾在隋郡传道授业与你,如今你出师,步入朝堂,身居高位,离拜相一步之遥,已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盛者,还需我解惑?”

林业绥又为自己斟了杯茶汤,嘴角虽有笑,语气却始终平平:“学生是在不耻下问。”

王廉公也笑道:“为师者要因材施教,不能一味解惑,还需得授,你是如何解的。”

林业绥端起茶盏,低头浅喝了口,说出第一个解。

“世族。”

昭德太子看出朝堂为高门望族把持,三大世族的权势已逐渐取代皇权,州郡虽是王土却轮不到天子插手,东宫递给文帝的文书皆是要注意世族锋芒的言辞,更论出如何对付的策略。

文帝知道还未到时候,为保爱子,压了下来。

可后来出了安福公主之事,昭德太子对世族更是深恶痛绝,在监国期间,不顾阻扰,打压郑王谢。

初见成效后,又想要进一步推出天下寒门皆可考试为官的策令,此举便是动了天下士林的利益。

包括其母族琅玡王氏。

连下两子,又道:“宗正。”

昭德太子天性纯良,皇室中难得的慧善之人,在面对来自朝堂及舅家的重压时,整日苦闷,后偶然听过一次外域来的胡僧宣讲佛法,由此开悟,渐渐痴迷其中,更常与身旁人称释迦牟尼为他师,信奉佛教并资助胡僧开寺,以便他们更好的弘扬佛法。

可李家立国时自称为老子李耳后人,因此才尊道教为第一宗教,身为储君的昭德太子此举是再公然撼动李氏的立国根基。

虽太子未亲自出面,但已有传言出来。

宗正掌皇室族亲,那时为保基业,直接寻了个不相干的富商出来顶替,并杀鸡儆猴的处于极刑,因此才无人知道昭德太子信佛之事。

宝华寺中供奉的便是昭德太子与林勉君臣二人,自戕者不能入寺,因而只能瞒下林勉之死。

那名胡僧也不知所踪。

一番博弈,渐处于下风的王廉公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陛下曾求我搭救昭德太子。”老者顿了半晌,继续说道,“储君有难,我自不敢懈怠,但排查东宫及所有地方,皆无异样,谁知端阳次日便被发现暴毙东宫,如今想来,最令人称奇的是陛下竟能提前半月得知此消息。”

林业绥想起腊月十五长生殿的事,有意透风:“陛下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与昭德太子更是情谊深厚,听说近来身子也频出问题,应不会是他。”

沉浸宦海几十载的王廉公却像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般,还是执意言:“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林业绥眸光微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随即只听啪嗒一声,指尖的棋子已落下。

王廉公看向棋盘,笑着收起棋子,对面之人的黑子在不动声色中围得他半点反攻之力都无。

又一场雪簌簌落下时,林业绥起身告别,去寻女子。

半路上却被王烹所阻:“我后日便要回西南那边去,陛下已决定拆散三郡兵力,不联合形成抵御兵线,令我暂统蜀郡、广汉郡的守军,巴郡将领的人选也已下旨发去,听说非世族中人,寒门出身,在此次西南战事与你四弟林卫罹一同显露了头角。”

林业绥对此并不意外。

这次眼前之人虽得圣谕回来,天子却依旧顾及良多,毕竟王桓掌西北军事,其子王烹若再全面掌管西南那边军务,太原王氏便要变成下一个谢氏了。

他淡言:“只要征虏将军不动,不必过多忧虑。”

但王烹脸上焦色仍未改,甚至带着些武将对这世道的不忿:“王氏世代居在隋郡,对那里早已熟悉,尤其是近来突厥又有异动,陛下自不敢轻易变动,我与父亲也已通过信,西南这地还是抛出去的好,管着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刀,不知何时就要被连诛,但陛下此举明显是要刻意打压林氏,南边那地方没有战事不说,地方也没经过教化,素来只有贬谪去那里的。”

林业绥缓步走在长廊,情绪浅薄道:“去南边于他而言是好事,于林氏亦是,你以为陛下当年选我,便是有意要扶持林氏?权势过头即祸。”

既为大宗,便要懂权衡之术。

如今也绝非是博陵林氏在军中有所功成的时候,天子刚肃清皇权,对世族的动向最为敏锐,因而才开始在军中扶持出身寒门之人,要此刻被忌讳上,满盘皆落索。

男子负过手,又问:“西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