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疼!松手!”黄琳头顶冒出些白气,陡然矮了一大截下去,好不服气道,“真无聊。我哪出差错了,才说了两个字你就看出来?”
“你们黄族也真是,每次都以为只要把形学得天衣无缝就行,结果一张嘴就露馅。”徐行摊手道,“要伪装一个人,好歹得先足够了解他吧,实在不行就去糊弄糊弄完全不了解他的,来找我做甚,莫非你指望我亲你一口么?”
“诶?”黄琳反倒重重愣了一愣,眼珠子瞪得老大,“原来你二人是这种关系?”
徐行:“……”
神通鉴在心中狂笑得仿佛乌鸦倒嗓,眼见快要厥过去了,徐行面不改色,只道:“这不重要。有话说话,没空陪小孩玩。”
“什么小孩,我长大了!”黄琳反驳道,“我不过是觉得你生的有点面熟,想来看看清楚罢了!”
徐行斜睨道:“哦?看出什么没有?”
看来是没有了。只不过,看起来她倒是要问出点什么了。
徐行本就有话想问她,但观她个性,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亲口发问,她多半咬死了也不答,但她性情如此好胜不饶人,适当地用一用激将法,说不准便能将她知道的东西从口中掏个干净,看,果然上钩了。
“……这边一共二十六户,中间十七户,右边十九户,加上山边那座小篷,整个村子记三百六十三人,除了一个重病在床起不了身的老人,其余人全都走了。”黄琳遥遥地指着熟悉的房屋,“黄族的天赋就是如此,只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与其说是记住,不如说是忘不掉,我还是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一件好事。”
“毕竟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所以不一样。”徐行笑道。
“就是说啊!”黄琳满腹牢骚道,“谁想一直记得三坨新鲜人屎混在一起是什么样?”
徐行拒绝去思考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一景象。这实在太过超前了。
黄族的记忆天赋说得天独厚也对,但更似一柄时灵时不灵的双刃剑。自睁开眼睛以来,任何双眼看见的画面都会毫无遗漏地在脑中存留,但毕竟能力是有上限的,黄族一到一定年龄,便会因超出承载的记忆而日夜头痛不已。有的黄族会选择将自己的双眼蒙住、双耳堵住来延缓这一折磨,那忽如其来的片段失忆也正是自我防护的一种方式,黄族身处令其焦虑不安的环境时,这丢失记忆的景况便会愈发频繁,想记的不一定记得住,不想记的倒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绝大部分黄族一生的烦恼所在。
“那几只人妖在村子里晃荡很久了,本来来了十多只,如今死的只剩下三只。”黄琳道,“你再仔细看一看,便知道我为何不杀它们了。”
徐行凝目远望,这才发现了这三只怪物的共同处它们身上黄族的特征占多数。
“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手软。”黄琳站直了,“反正它们来时,这附近已经无人了,我就懒得管它们了。所以,你发现了吗,明明同样是怪物,其它几只死的就是比这几只要快?分明按照妖族特征来说,寿命最长的应该是白族吧。”
徐行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我猜想,是因为这些怪物全部都失去记忆了。”黄琳更牢骚了,“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果真证实了一件事,只有脑子空荡荡的黄族才能活得长!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给我们这样的天赋?”
她独自一只在这里疯狂种树,熟悉的人全都头也不回地走了,腹中不知攒了多少牢骚,此刻叽里呱啦更是收不住了。
“非是怪物,亦能活得很久。”徐行微微低头,忽的问道,“也有这种情况的吧?”
黄琳一下住了嘴,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她,半晌,才小声道:“有是有。但你说的那种,是族内的‘邪道’,少之又少,若你真的碰见了,还是尽快离他远一点的为好。”
徐行挑眉道:“何来此言?”
“据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把无关紧要的记忆强行清除出去。”黄琳悻悻道,“那秘法虽有用,但每用一次,都会让真正能记住的东西少一些,到最后整只妖很有可能只记得从前短短几年的记忆、甚至几个月、甚至就几天!那多可怕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她见徐行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又加重了语气道:“别不信!不管邪道想记住的记忆是好的还是坏的,结果都是一样!若是坏的记忆,那他想必是要复仇了,一个满眼仇恨的偏执狂有多可怕,你不会不明白。若是好的记忆,那更可怕了。抱着从前那点虚幻的美好不肯放手,每一日醒来都要重新接受一遍物是人非的残酷事实,每一天,是每一天!不发疯也在路上了。”
“……”
寂静一瞬,徐行未作应答,只是垂眼,幅度很小地点了几下头。她面上仍无任何异色,一抬眼,复又笑了起来:“好了,说了这么多,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来交换吧。”
黄琳忽的紧绷起来,她左右看了看,再凑近了点,悄悄吐出一个字:“信。”
徐行眼神一凛。
“我刚才听见了,你是自穹苍叛出来的吧?这些人也都是。也就是说,你们总有绕过穹苍去调查的门路吧?”黄琳全然没察觉,还在碎碎念叨,“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是很久之前了,虎丘之战……是第二战,不是第一次战争,那时候,穹苍一个信使自黄族带走了一封信。我只想知道,究竟是黄族的哪个叛徒送出了那封信,族内找了几百年,却毫无头绪,只能从穹苍下手了。要是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就更好了,不过那应该不太可能了……”
黄琳年纪尚小,幼时失怙,此事是母亲临终前提及,不由心下惦记,然而连“虎丘崖”三字都只记得两个,可见个中内情是全然不知了。在她眼中,能隐瞒这件事的只有天下第一仙门,而能绕过仙门耳目的自然只有叛徒了,问上一问,也不妨事。
又是那封信……究竟是谁?莫非是黄黎?不,她没有一定要杀亭画的理由。事到如今,要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的确不可能了,唯二看过它的人只有发信者和亭画。但无论如何,它就像是令亭画身亡的导火索,甚至是直接的原因……
莫非,师兄的执念便是想找到这个人?
不知为何,这念头生起时,徐行心口似是被一个小锤重重击打一下,“咯噔”一声后,莫名往下无际般坠落。未等她厘清这一预感,怜星的声音就在后方响起:“龙武传来消息,五日之内,要以林朗逸交换秋杀。”
徐行并未回头,道:“地点?”
怜星将手上的纸页粉碎,沉声道:“他说,由我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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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苍,议事殿。
“那时,换月掌教拉来一道棺椁,执事以为是什么白玉门无法处置的疑难杂症者,自然会拉到第五峰接收。”蔺君道,“我大徒儿初步诊治后,只觉此人浑身完好无损,体内也并无病变,暂时找不出昏迷不醒的理由,次日再去,便听峰下门生说当晚此人猝亡,为防疫病,尸首已即刻火化。这桩桩件件,都有记录,随时可以查看。”
她难得说这一长气的话,更难得强硬道:“我不知道那是白玉门的‘填石’,更不明白是谁将她藏进了万年库,掌门师兄,你如今是在怀疑我么?”
气氛一时滞然,玄素面色丝毫未变,反倒是一旁的天欲笔将扇子簌簌摇出了花,打圆场道:“啊哈哈,都是同门,都是同门,总要有些信任吧?大掌门,五掌门性情如何,你不是不清楚,医者仁心,怎可能拒收流民?还有蔺君你也是,话风转到万年库,莫非还想说这事是秋杀干的不成?怎可能,她十年前还在往炉里加汞水炸天花板呢,没有那个脑子啊!”
“若是没脑子就做不了这事,”一旁的雪里冷眼道,“那你岂非也逃脱嫌疑了?”
天欲笔扇子一停,莫名道:“师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说秋杀,又没提到我自己?”
雪里:“……”
“我不是掠阵者。”开门见山吧,雪里最厌烦这无意义的猜测,她冷冷道,“此前两次决议,我皆认为应该反对。若掌门怀疑我,可以直接杀我。杀对的话,阵法回归你掌控,杀错的话,也只是死了一个掌门而已。对穹苍而言,死个掌门岂非常事?”
“喂……为什么突然又说到杀不杀了啊?如今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天欲笔茫然道,“现在要紧的是填石是狂花的事昭告天下,掀起轩然大波,恐怕一百个人里有一百零一个都想着要穹苍快点以身作则将狂花找出来丢进山里。你座下那叛宗小分队与她交往过甚,还带她逃离过数次,再不出手干预,真要成众矢之的了,我写多少小报也挽不回她们声誉了!还有那惊鸿一瞥的究竟是余刃还是九重尊本尊,至今没有……”
蔺君道:“正是如此,才更是要说这种事的时候啊。”
都什么跟什么,天欲笔荒唐道:“大掌门,你说句话啊?难不成你也怀疑秋杀?若真是这样,她成日跑下山做什么,这次还会与郎无心一同前往无极宗涉险?”
玄素终于开口了,温声道:“若她正是要借此离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