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她道:“我需要一个据点。战时躲避之用。东海底的时间城……你能带多少人进去?”
寻舟道:“五百人。”
“不够。”就算是妖族留存下来的精锐,也远远不止五百众,徐行道,“还能再多吗?”
寻舟没有露出丝毫为难的神色,他像一个值得托付的同伴,稳稳当当地说:“可以。但,师尊要给我一些时间。”
这真是个好消息,也真是个坏消息。徐行心道,我当然愿意给你一些时间,可谁来给我时间?她甚至都能猜出寻舟在想什么,有个念头支撑着他自海底回来,支撑着他替徐行东奔西走,那就是,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就好了。
从前在穹苍,火龙令一事是绝密,只有零星几人知道内情,现在她被迫叛逃,寻舟明面上与她决裂,更无人会告知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她相信,亭画绝不会说因为她二人都很清楚,只要此事让寻舟知道,什么妖族人族战争通道都与他无关了,他只会想尽办法将徐行关在海底,什么天妖破封人间暴动,隔着遥遥百里水纹,他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既然那是人族的事,那就让人族解决,跟师尊有什么关系,不要管,不许管,只看着我就好,徐行想到他肯定会这么说,他一向只想要自己独独管他一个。他还会竭力掩饰对得知她是妖族的细小喜悦,因为这样她能活得更久,而他又清楚地明白这对她不算喜事。他说不准都想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徐行也不是掌门了,两人就由穹苍开始,换个姓名换个身份,一路南行,先到少林,再到昆仑,他还是跟着她,将这九界走个遍,到时候是师是徒还是别的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他是她捡回来的,重新养了一遍,猜到他在想什么对徐行来说太容易了,之前的“没发现”,不过是装作没发现,是一种无声的纵容,师姐和师兄说的真对,怎么瞧都是她自找的。
而徐行此刻选择闭口不言。
她心知这将会是自己这辈子最惭愧的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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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叫乖乖的红马在白族禁地里引起了好一番骚动。
诚然,鸿蒙山脉里不是没有马,但都是些长得鼻歪嘴斜极为凶悍的野马,稍微靠近点就要被踹个两蹄子那种,并且毛色杂乱粗糙,身上的马粪味跟着苍蝇一同纷飞。乖乖膘肥体壮,皮毛血一般顺滑,它在后山被关的太久,一到禁地里便撒欢似的狂奔了好几圈,不少刺猬偷偷把脑袋探出来看它,被这太过旺盛的体力吓到头晕目眩。
白族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野外捡受伤的秃驴,就连真驴都不敢骑,但乖乖颇通人性,又聪明又礼貌,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顺利融入了这片土地。
徐行仰躺在草地上,一会功夫已见它在面前奔过去第四次了。她颇有些狐疑地坐起身子,眯着眼看去,马背上空荡荡,没人。
她躺下去,过一会儿,红马又飞奔过来,一样的路线。
徐行坐不住了,她起身过去一瞧,才发现马背上的确没人,红马厚实的毛发上扎着个刺猬球,大刺猬肚皮朝天,两手抱着自己,极为紧张地感受着这纵马奔驰的感觉,眉头皱得很紧,路线的起头处还规规矩矩排着十来个刺猬,都在等他下来了轮到自己飞。
徐行:“……”
她坏心顿起,伸手在乖乖脖子上拍了一下,乖乖霎时懂她意思,人立起来,一蹦三丈高,那背上的刺猬猝不及防,发出一阵颤抖的细细尖叫声:“啊啊啊啊啊啊!!”
绫春自不远处过来,见她无故又发神经,没好气道:“你干嘛啊?人家本来好好的。”
“我不理解。”徐行道,“这背上那么宽,明明可以扎五个十个的,还排什么队?”
绫春倒吸一口凉气,瞪眼道:“都翻着肚皮躺在一起?那像什么话!”
徐行不解道:“有什么不行?还是说肚子不能随便给别的刺猬看?上次你演示的时候,我不也看到了么。”
绫春气冲冲道:“不行反正就是不行!再说了,躺着跟站着,能一样吗?”
徐行心道,看来她还是没觉得自己是刺猬,毕竟她看到刺猬圆滚滚的身体,真的不会有任何别的心思,只会很想伸手去拨一拨,捏两下,或者搓扁了拿去打水漂。
见那群刺猬还在排队,徐行也不作弄他们了,继续回草地上躺下,她手旁有个小沙盘,是个粗陋的舆图。
说来也怪,寻舟说,那妖族通道的位置就在白玉门后侧,确切的位置只有鲛人族知道。然而,要去往通道,必经之路上恰巧横着一个白玉门,无论往西还是往东都避不开这宗门,简直像是刻意在这条路上守着一样。那白玉门的掌教徐行也见识过,私下里被人叫木棺材,死人脸死人脾气,跟她多说几句话得折寿,围捕自己那天她没来,徒儿来了,跟师尊如出一辙的棺材脸,看着真挺像那么回事,捅了自己一剑还挺疼,前阵子听闻这徒儿入魔叛逃打伤掌教的消息,徐行幸灾乐祸地直拍大腿。
扯远了。穹苍和白玉门之间隔着个无极宗,若按照寻舟说的路线,自蛇族开始动手,那大军后方必定空虚。但柴辽也不是傻子,定会顾全白玉门这方,若是进展顺利,徐行不走陆道,走水路用安慰自己的话说,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也还能保下五百个妖族。
……问题是,她要如何让妖族残存者前往白玉门境地。
往鸿蒙山脉走?
但一前一后,至少得经过两个关卡,一是昆仑,二才是白玉。
真要打起来,那白玉门的边境管控定然松懈,再不济可以强闯,但昆仑这道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决的,得找到个能瞒天过海的方式才行。
徐行想得太阳穴泛疼,感觉消停许久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她翻个身把自己晾好,心道,果然一做事就是毁人心神,行了行了,睡会算了,起来再想。
她闭着眼,感到手臂一重,于是睁开半边眼睛,见绫春一脸肃然地趴在她小臂上,低声质问道:“你前几日究竟去干嘛了!”
徐行把眼睛重又闭上,笑道:“什么啊?”
“不要装傻,你是不是又和人斗生死了?”总感觉风雨欲来,绫春道,“这马……又是从哪来的,你做事都不告诉我们,惹大家担忧你就高兴了!”
“你担忧就你担忧,什么大家。”徐行道,“是遇到了点小埋伏,不过没事。要有事我还能躺在这?”
绫春重重一搡她,怒道:“你只要还剩一口气就都是小事了!总自己担着,我难道不能帮你吗?”
徐行顺势滚远了点,一手撑腮,煞有其事道:“也是。那,你能帮我什么?”
绫春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做不到的徐行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徐行也能做到,上回也是自己在拖后腿,一时语塞。见徐行笑她,又油然而生一股被看扁了的怒气来,于是憋了半天,涨红着脸大喊道:“我也可以为你死的啊!!”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就突然唐突说到死了呢,这也太沉重了,虽然这是真心话。
徐行却没笑话她,反而把那笑敛了,拍了拍她脑袋。
“我要你死干嘛?”徐行道,“我要你帮我干活。”
绫春懵懵地抬起头来,见徐行将她的头绳摘走拿在手上,而后起身,居高临下对她道:“我要你和丹秋下山替我做一件事,可能有点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需要小心。她足够谨慎,却胆子小,你胆大,但容易冲动,你们一道行动,会更好些。”
“好。”绫春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不解道,“你拿我头绳做什么?”
那根棕头绳是鹿皮编的,已用了很久,上边全是小刺猬温和的气息,它自徐行手心上放到另一人手上,那人的掌心皱皱巴巴,似衰老的年轮。
那人凑近看了会儿,颤颤巍巍道:“这位……小友,这是什么?”
眼前,昆仑极寒的雪山带着严酷的风,除去那青瓦石墙的掌门殿,满目皆是一片逃离世俗的荒白。
徐行嗅着那淡淡的药香,她有些出神地想,究竟是尚存人性的人无法行至顶端,还是已站在顶端上的人为了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正确,才让所有人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