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先行告知他了,算什么先斩后奏。”徐行神色自然道,“就算的确斩了,又能如何,我是掌门还是他是掌门,该奏的另有其人吧。”

黄时雨说一句被回了三句,心有悻悻地道:“我不过是担心这死鱼又要闹翻天了。倒是你,今日是怎样,火气这么大?谁又惹你了?”

徐行缓慢转头,凝视着他。黄时雨立刻投降道:“好了。我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反正不是我惹的你。”

亭画一直默然不语,此刻瞥了一眼徐行的侧脸,只漠然想道,这倒是不必担心,已经闹翻天过了。

三日前,她听闻掌门殿反常地迟迟不闭,思来想去,还是皱眉起身,披衣往徐行住处赶去,到门前之时,正好撞上徐行面色难看地回来,再一看,归来的方向正是九重峰,亭画心中已了然三分。她见徐行大晚上的只着单衣,虽明白师妹火龙令在身,熊冻死了也冻不着她,却还是忍不住将外袍披去,指尖拂过衣领时看见脖颈上一道牙印,这下三分变作十分,亭画手指一顿,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还是迟了。

徐行见她在此,也不别扭,只道:“明日便让平心将人带回吧。”

亭画道:“说好了?”

徐行道:“说好了。”

亭画道:“那便定了?”

徐行匆匆道:“一开始不就定下了么。只分何时开口而已吧。夜里风凉,你早些休息,我先去”

“虽然不喜欢重复‘我早就说过’这种话。”亭画没什么表情地用指尖按了按那道快要愈合的牙印,徐行“嘶”了声,垂眼看去,脸霎时绿了。她缓缓将手收回,平静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让他继续待在身边。既然没有那个意思,就别再让他对你抱有幻想,徐行,说实话,你是我见过之人里最不适合当道侣的,没有之一。”

这种人,只适合远远地看,倾慕爱慕皆可,但再进一步,只会被灼伤。亭画一直隐瞒寻舟异样,并未戳破这层纸,一是为往日他真心叫她一声“师姑”的情分,二则是,或许她对寻舟,存有一些相似却又不同、微妙至极的同病相怜吧。

徐行将衣领扣好,也不解释,只面不改色道:“所以事后补救,就来不及了吗?”

“事后补救?”亭画似是考虑了一瞬是否要戳穿,但她不给徐行留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我没记错,你身上覆着刺甲,它可没这般智慧,分得清他究竟是要伤你还是单纯想咬一咬你,只要他下口,灵能便会反震出十倍的力度,可你这却有个伤口。这是什么意思,需要我说吗。”

无非是不想寻舟被反震受伤,在那当下将灵甲撤去罢了。

自己总是在亭画面前无所遁形。徐行本就够心累了,终于放弃抵抗,垂头丧气地黏来道:“我不想让他呲个漏风大门牙回去,行了吗?那是丢谁的脸?别说了,师姐,我已经够烦了,你不安慰我就算了,不要你再来添砖加瓦了。”

安慰什么?自招的,自找的,自己惯出来的,自己受着。亭画冷酷地将她推开,定定道:“你真是活该。”

……话虽如此,此刻冷清的九重峰之巅,亭画没有转头,只低声道:“总有再见之时。”

黄时雨状况外道:“什么再见?你说我和他再见?哈哈,那也没什么必要了吧!我跟他再见干什么,欠臭脸看还是欠冷屁股贴?要我说,早就该让他回去了,小徐行啊,你是不知道”

亭画忍无可忍道:“你少说两句行么?”

黄时雨又悻悻闭嘴了。他近日一直趴在第五峰养伤,都快闲出蘑菇,亭画说要送走寻舟,师叔再怎样关系不好也要露面践行,才遣走了其他人让他过来。多久没出门了,他的嘴闲不住,结果两头碰壁,只郁闷心道,怎么大师姐看起来也一副很火大的样子,到底谁惹了?

正在此时,殿门大开。

从内走出的,正是寻舟。

他衣衫虽还说得上齐整,却赤足踩在玉砖上,显出匆忙,霜白发丝散乱流泻,遮住一半眉眼,无端阴沉。那双异瞳一动,先是牢牢锁住了徐行所在方位,而后,目光再落在那些早已准备停当、随时能可出发的辇车上,最后,缓缓看向平心。

平心心口一紧,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发觉,寻舟似乎不是在看她。

他好似什么都没看,只是有些出神,旋即,垂下眼,很突兀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说是笑,却全无笑意,反倒是最后一些侥幸希望彻底抹灭后,对自己由衷发出的讽笑。他很轻地点了点头,再度抬眼,看向徐行,师徒目光相触,徐行全无波动,他却还是藏不好,唇间紧抿,眼中几分受伤和着心碎,近乎化为骤雨,扑面而来。

这样的神色,由这样一张脸展露出来,除非是铁石心肠,否则连陌生人都会不由动容。

寂静间,平心眼见不对,小心翼翼道:“掌门……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么?”

徐行回神,对她道:“所有东西都备全了。只是就你一人来,能驱走这些辇车么?”

“是我忘了说。这些辇车,其实不能跟着一起回时间城的。”其实不是平心忘了说,是她没想到,徐行送走这个小白眼狼徒弟,竟还会准备这么多宝物让他带回。平心解释道,“陆上之物进到深海,便会不断被水汽侵蚀。就算不被侵蚀,若无时时刻刻分心保护,也迟早会被压坏的。这些宝物皆弥足珍贵,若是毁了,难免可惜。”

徐行一顿,并无遗憾的样子,自然道:“哦。原是如此。那也省了功夫了。”

平心道:“还有……”

徐行道:“还有什么?”

平心谨小慎微道:“掌门,你确定他是当真同意了吗?要不要……再问一问?”

徐行道:“不用。”

平心默了默,到一边去站着了。反正,对她而言,人带回便是正事,至于寻舟愿不愿意、徐行舍不舍得,都与她无关,她非要掺和到家务事中去,才是失智之举。

“快到辰时了。”徐行看了眼弥漫着雾气的、熟悉的山外之山,对寻舟道,“下来,准备出发吧。”

出乎平心意料的是,寻舟当真没有开口为自己驳一句情,他仍是赤着足,走下长阶,苍白的足底沾染了土尘,再染上衣摆,他径直走到了徐行身前。

亭画道:“五年时间,你若回得来,且还想回来,穹苍必封重尊之位。”

尊位正是客卿长老的别称,虽无实权,峰下无可管辖之人,但地位崇高,待遇比其余长老还要高上一截,不领事务还能受尊,只要偶尔写一些功法文书、教一教弟子,这等肥差,是求都求不得的。

平心说是五年,也只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粗略估算出的用时,期间若有差错,也不知要拖延到猴年马月。但若是寻舟真能替人族封印妖界通道,彻底断绝妖族后路,此举贡献不可计量,封个尊位绰绰有余,待到那时,鲛人穹苍两方关系交好,以他的贡献,也再无人敢拿他的身份指指戳戳说一些闲话了。

亭画曾说,这个要求徐行无法拒绝,一是穹苍必然要替人族斩灭后顾之忧,二是,她心中明白,当下时局,两族矛盾无法调和,民意如水,可疏不可堵,民意如山,更不可逆行。徐行贵为一宗之长,连自己亲师兄黄时雨都无法真正周全,只能无奈退让,她再有信心,也无法确认自己能如从前那般护住寻舟,倒不如让他回到俗事不可侵的东海之底,为他往后的路铺下基石。

黄时雨道:“好了。你就安心地去吧。”

徐行:“……”

“……师尊想要我做的事,我会去做。”寻舟低声道,“辰时?师尊,你当真这么着急,连送一送我都不肯吗?”

这不是正在送么?徐行挑眉道:“所以我现在站在这是给你看门的?”

黄时雨一皱眉,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心中若有所悟,却又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他后衣领被一只手一拎,并未挣扎,悄悄地和亭画一齐行到僻远之处,一转头,发现平心不知何时已静静蹲在这里,霎时面面相觑。

峰上缥缈,只余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