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仙和寻舟已在屋外等候,徐行捞出野火,在神通鉴的尖叫中放在雪水里粗暴地洗洗刷刷,再用布随便擦了两下,踏出门前,顿了一顿。
矮几上放着一个形似金蛋壳的药盒,只消上下一扭,便可取出其中的赤子心。药盒正严丝合缝地阻拦着药性逸散,但离着这么远,还是能闻到隐约的气息。她盯着看了几瞬,面无波澜地伸手,将药盒收入袖中。
今日天气欠佳,阴云密布,无尽海也显得颇为躁动,风起浪涌之间,远处的青莲台更显巍然屹立,飘摇细雨中,竟有一种百摧不折之态。
那细碎的赤冰石块已被打捞殆尽,行至中途,徐行对徐将二人道:“你们先去,我再跟上。”
“做什么。”徐青仙道,“要很久么?”
徐行犹豫一瞬,道:“不久。”
“弓手尚未找出。”徐青仙平静道,“既不久,那等你罢。”
也行。
徐行点点头,转头往空无一人的海边迈去,寻舟在她其后两步跟随,直到一处阴暗的隐秘角落,她停步,自袖中取出药盒,开门见山道:“去吧。”
寻舟看着那药盒,缓缓道:“不是还有六天么。”
“你以为我会让你拖到最后一天?”徐行偏头咳了两声,道,“夜长梦多,速战速决,拿着。”
“……”
“我说过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徐行道,“别逼我在这里把你踹下去,你知道,我说得出办得到。”
寻舟并未伸手接过,而是抬眼定定看向她。
徐行内伤未愈,连日受伤,她脸上虽无疲态,却缺血色,两手都裹得严实,衣裳之下,还有大大小小伤处不一。此境凶险,不是说笑,随着各方混杂势力云集,只会更凶险。说是意外,难不成谁受伤都是意料之中么?
……即便是意料之中,她照样也不会避开。
寻舟看她,她自然不可能示弱,也看回去,很轻微地蹙了蹙眉,隐约催促道:“玄谈会快要开始了。”
寻舟道:“师尊真就连六天也不愿给我吗?”
真是再可怜也没有了。徐行看着他的眼睛,道:“不。”
风卷浪高,轰隆隆打在巨石之上,拍落无数零落水迹,在这无限僵持的呼吸间,有什么膨胀到了极致,只要再一个火星子就能燃烧一切。
半晌,徐行竟然听到一声笑。
寻舟叹道:“没用啊。”
又在说什么有用没用的话,徐行方欲开口,便听到他几近自言自语般继续道:“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还是没用啊。”
面前人再度抬眼,徐行竟微微一怔。
他脸上没有神情,一片空白,那双眼黑沉沉的,宛如什么非人的冷血动物,一股无可名状的压逼感像藤蔓,一点一点罗织成网,将人缠得恍如窒息。
徐行终于发现了。自她醒来,寻舟与她共处时总是刻意将眼微微睁大,一副孺慕可亲之态,她还为之不解过,分明看着如此温和,九重尊在穹苍之外为何还凶名远远压过美名,那么多人敬他怕他,甚至希望他早死为好如今看来,这才是他的原本形貌。
他在她面前,一直试图扮演“徐行记忆中的寻舟”,有时扮得太好,天衣无缝,连她都被骗过去了,有时亦会破功,所以才显得如此阴晴不定,性情割裂……徐行现在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所谓“
破功”是不是真的了。
寻舟有些苦恼似的偏了偏头,低低道:“日日为你举炊调鼎,你吃也好,饿到饥肠辘辘亦无所谓,次次替你修剑疗伤,剑是好的也罢,断成破铜烂铁照样能用……对你而言,世上万物皆不是不可或缺的,物是,人亦是,你有渴望什么到不得到就宁愿去死的时候么?”
徐行紧抿双唇,似在忍受。
她能忍的人实在不多,两辈子的耐心都耗在同一个人身上了。
“我受够了,你却没想过要我受,我动弹不得,你却对我说想离开随时可以走……哈哈哈哈……”寻舟笑得愈发大了,“正是不需要,所以不解,因为师尊永远不会离不开谁,我早就知道……哪怕我三月后真就死了,你又能记我多少年?!”
徐行警告般道:“寻舟!”
“其实,我更中意师尊给我起的名字。”寻舟微笑道,“每次师尊一那样叫我,唇瓣的形状便很好看,我想了许多次,要不要……”
“闭嘴!”徐行额角一绷,火气又上来了,“口不择言了?拿了药赶紧给我滚下去,少在这里给我得寸进尺!”
寻舟冷笑道:“自己说的话,自己全忘了么?教我得寸进尺的人是谁?!”
“我……”徐行还真说过这种话,一时间被这跨越几百年的回旋镖气得心口疼。但要她反省自己,绝无可能,这谁看了都是在无理取闹,要比嗓门大是吧,徐行怒道:“你够了没有?!其他事都不必管了,整个世界我只要在乎你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可以!!!”
海东青被震得扑棱棱飞起,不断唳叫,徐行被这近乎声嘶力竭的一声镇了一下,竟然有点蒙。
寻舟死死盯着她,眼底充血,胸口起伏,嗓音已经带上了些撕裂渗血的哑意,他吼道:“为什么不能!!!!”
徐行:“…………”
死寂之中,寻舟又恢复了那不知是多少层假面具的温和微笑。
“师尊,在少林之时你曾问我,是不是一直在找一个答案。”寻舟道,“我曾想过很多遍,师尊心中有大义,有苍生,放得下那么多人,却放不下一个我吗?无论怎样想都不明白,越想越痛,越想越恨,直到那日,我终于想通了。”
徐行目光向下,见他今晨方才换上的新衣领口又忽的渗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鲜血来,神情一定。
不知是领口,他的左掌心也蓦然被剜去了一块血肉,血迹绵延向上,虎口渗血,最后一下,寻舟面色陡然一白,心口遭受重创,这般景况下,他依旧唇角微勾,甚至几分轻快狡黠地道:“师尊喜欢我。”
徐行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从他嘴里听到“喜欢”会是这个神经病造句法,险些怒极反笑,她看着这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伤口,道:“你”
寻舟甜蜜道:“师尊爱我。”
徐行不欲争辩,当真准备抬脚将其踹入海中治治身子治治脑,怎料腿刚抬起一半,便被顶了回去,颊侧一酸,有什么冰凉的事物滑入唇间,黏腻地舔了舔她的齿缝。
一瞬间,徐行鸡皮疙瘩自脚下窜到了天灵盖。
她脸涨红了,纯气的,当即爆出一长串直冲云霄的粗口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