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典型的法国人,轻浮、懒散,以为靠几句甜言蜜语和一幅画就能打动人心。

“文医生,”对于一个不懂浪漫的德国佬的辣评,卷发男人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的,长长的睫毛只向着对面,“下周二晚上我的画展开幕,希望你能赏光。”

克莱恩感觉自己太阳穴跳了一下,他看向女孩,她正咬着下唇,黑眼睛垂下来竟然还在犹豫。

“抱歉,”他抢先开口,“那天她已经有安排了。”

说实话这也是马蒂诺第三次见到这个高大的德国军人出现在诊所门口了。瞧他那鼻孔看人的样子,军装裹得像个木偶。他每天都准时来接她下班,满脸写着占有欲三个字,活像头守护领地的狼。

他懂什么艺术?他的世界大概只有刻板的命令和冰冷的武器。他以为靠那身军装就能赢得她的心?

在画家看来,他不过是个被体制化的可怜虫,根本不懂如何真正欣赏一个女人的美,不像自己,能用画笔描绘出东方女人的神韵。等哪天她厌倦了他的无趣,就会明白懂她的人是谁。

不过,想是这么想,说是一句不敢说出口的。

事实上,那军人浑身散发的冷气还是让马蒂诺选择战术性撤退了,毕竟,这年月得罪一个党卫军军官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真是太可惜了,”卷发男人耸耸肩,走之前还不忘对她眨了眨眼,“不过画展会持续一周,你随时欢迎。”

克莱恩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尤其是当他发现女孩还在端详那幅画,才被压制下去的那股火又窜上来,他踢着军靴走近,伸手一抽就把它抢走了。

只剩下怔怔的女孩,和那双还保持着端着姿势的小手。

第二天,这幅神秘消失的画躺在了石头大宅的储藏室。原本他是要直接丢去垃圾桶的,但看画上女孩的脸,又有些下不去手。

当然,对于那个看着都不像个男人的法国画家,克莱恩压根没放进眼里,让他更头疼的一位来自于他母国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克莱恩站在玻璃门外,军靴在地面敲出不规律的节奏。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年轻人身上,左胸处的猎鹰标志很是刺眼。

又是他,那个该死的空军上尉。

约阿希姆正坐在候诊区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但克莱恩注意到,书页已经十分钟没有动了。

他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个白色身影,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笑容,又是可恶的笑,仿佛这里不是诊所,而是什么咖啡馆。

“文医生”,约阿希姆走进诊室,“侬今朝看起来特别精神。”

听到这口上海话,俞琬都不用抬起头就知道是谁,她眼睛弯起来。“侬又来啦?今朝膝盖还痛伐?”

女孩是在去年秋天认识这个“特别”的病人的。

那时,诊所才刚刚开,附近街区的人对于她这个年轻东方女人的医术一直是抱着怀疑态度的,所以她一天到晚都没什么活,每天开了张就是等着打烊。

直到有天下午,一个浅金色头发,灰蓝色眼睛的年轻人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欧洲人看着总会比同龄的东方人成熟一些,可他不一样。如果不看他病历和那身国防军军服的话,她压根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男人竟然成年了,还和自己同岁。

那还是诊所里第一次来德国病人,看到军服的那一刻,俞琬就想起了克莱恩。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他的左胸上有飞翼标志,她猜他该是空军,而且肩章上有两颗星,已经是上尉了。

而这,又让女孩想到了同是空军飞行员的哥哥。

她原本以为哥哥死了,可到巴黎的两个月后温兆祥才告诉她,哥哥坠机跳伞后被当地日占区的老乡救了下来。他藏在老乡家好长一段时间,养完伤才被秘密护送回了国统区。有惊无险,这算是她那段时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所以她问诊的时候,便对这个病人格外上心了些。

0137 娃娃脸(1900珠加更)

娃娃脸说,他刚从西线的加莱作战回来,跳伞着地时摔到了右膝。那几天回来休假,老毛病就又犯了。

膝盖肿得和馒头似的,女孩在柏林的伤兵医院也碰到过好几例这个情况,她判定是还有关节积液,所以给他打完阿司匹林就做了简单的穿刺抽液。

后期,他还需要定时热敷和康复训练,不然年纪这么轻,这病很容易留下后遗症的。

当她把这一切医嘱都说完了,浅金色头发的娃娃脸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近了,问她是不是中国人,“因为这里离唐人街很近。”

俞琬并不认为这位一看就最符合纳粹标准雅利安人长相的军人会和中国有什么关联,可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接着,这大男孩又追问她是不是上海人。

大概在欧洲人对远东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中国的城市只有魔都上海吧。女孩又点了点头。

“我是勒上海长大个。”娃娃脸一脸惊喜,睁大了他宝石样的灰蓝色眼睛。

那是俞琬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一个金发碧眼的人讲上海话,而且那人还是位日耳曼军官,她当时手里的钢笔一下就掉地上了,那感觉就和做梦一样。

他们当天就聊了很久,原来这位叫约阿希姆的娃娃脸在一岁时就跟着医生父亲从德国移居上海。当时欧洲经济正在大萧条,可在上海这个东方巴黎,西方人照样跑着马跳着舞,过的简直就和天堂一样。

他父亲在霞飞路开了一家给外侨和富人看病的西医诊所,他的童年也是在法租界度过的。

因为照顾约阿希姆的保姆阿姨一句德语都不会说,他的上海话一度比德语还要地道。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思乡情切,他们才乘西伯利亚铁路返回德国。

“你知道吗?那时学校里,他们都笑我说话结结巴巴,我就用上海话骂回去,伊拉统统听不懂!”

俞琬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次,是她来巴黎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约阿希姆给她看过一张照片,里面七八岁的金发小孩站在梧桐树下,身旁是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中国妇人,妇人怀里搂着个虎头虎脑的黑发男孩。

那妇人是他的上海保姆刘妈,他把刘妈的小儿子叫做刘哥,“刘哥比我大一岁。”两个小男孩整天在上海城里坐着黄包车瞎逛,从外滩一直到十六铺。

娃娃脸还说,原本他父亲是想让他继承自己衣钵的,可高中一毕业战争就开始了,他之前学过飞行,便瞒着家里加入了空军。

“父亲知道后气坏了,他希望我去救人而不是杀人…等战争结束了,我还是要去学医的,在那之前,还想回上海看看。”

俞琬看着娃娃脸和他的灰蓝眼睛,突然有些难过,“等战争结束了”,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她何尝不想回上海看看,可如今的家乡却仍处在日寇铁蹄下。

“嗯,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到那时候,到战争真正结束的时候,希望她作为中国人的身份也能回中国人的上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