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把纸条塞进口袋,几天后的马赛港,货轮波尔多号的起重机钢索“意外”断裂,成吨的钨矿石沉入海底。阿明把药方转交给里昂火车站的修理工,隔日货运车厢无故起火,关东军订购的几十万马克橡胶被燃为灰烬。
偶尔处方单上会出现特殊符号。比如今天给小林开的胃药单子上画着个星号,这意味着需要额外爆破支持,下周,日本军舰樱花丸将经历锅炉爆炸,上面满载的石油永远到达不了上海港。
与正面战场的交锋相比,这个隐蔽战线太过渺小,其作用当然也不能立竿见影地通过死亡人数反应出来,可正是这一点点对日军后勤补给的破坏,支持了远东战场的盟军力量与敌人的正面拼杀。
当然,俞琬的病人里也时不时会来几个德国军官,每次看到那灰绿的军服,她都会晃一下神。
在巴黎十六区的福煦大街上,一幢幢新古典主义别墅蛰伏在塞纳河畔。这里早在上世纪就吸引了贵族富贾入住,帝国占领巴黎后将不少纳粹军事机构安置于此,故而也不时有军车呼啸而过。
而这条街的347号,一座石头大宅在前主人拉法耶特伯爵一家被赶走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住宅前是修剪得极具几何感的花园,入了夜,落地窗前透出光来,纱帘后一个人的剪影被拉得极长。
克莱恩指尖夹了根烟,他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皱眉看着这一桌子他的法国新厨师做的德国菜。
“上校,这是今天的晚餐,都是按照德国菜谱烹饪的。”皮埃尔脸上堆着讨好,心里却在腹诽:天知道为什么要让他一个莫里斯酒店出来的大厨做粗鄙的德国菜,那能叫美食吗?不过是吃食罢了。
男人视线定格在第一道菜烤猪肘。他刚试着咬了一口,本该黄金酥脆的外皮又软又粘,里面的肉也是带着血丝的夹生状态,显然这厨师是以法式低温慢烤才搞成这副模样。
然后是那盘苹果卷,这卖相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明明该层次分明卷起的面皮被他做成了法式千层酥,最后就连这法式红酒烩牛肉,也没有女孩那时给自己做的那种加了迷迭香的浓郁口味。
把厨师轰走后,空旷的大宅重又恢复寂静。
克莱恩深深抽了口烟。身为帝国军人,他并非是个对食物有任何要求的人,在战场的日常就是黑面包罐头加土豆。可看到这一道道菜,他就不由得想起在华沙女孩在厨房里为自己忙出忙进的身影。不由得去比较,去怀念。
在她走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自己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的时候,总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出神,眼前总浮现出女孩坐在对面吃饭时的样子总是那么细嚼慢咽的,喝汤时还会先吹凉了,再和林间喝水的小鹿似的这么小口小口咽下去。
他有时不得不承认,他怀念的并不是她做菜的味道,而是有她坐在身旁,单单是看她吃饭,一抬眼就知道她在自己面前,就能得到一种久违的安适与放松。
雪又开始下了,整条大街很快被染成一片素白。
在丽兹的最后那几夜,也是这样的雪。他抱着她,饶是有了困意也舍不得阖眼,他喜欢看她睡着时的样子,浓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呼吸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
她总爱蜷在他怀里睡,有时她嫌他体温太高,会迷迷糊糊地推他,小声嘟囔着“热”,可没过多久又会无意识地靠回来,像只贪暖的猫。
不知道她现在睡了吗?会不会冷?
巴黎的春夜这样漫长,她的小诊所里有没有足够的暖气?她睡觉总爱踢被子,以前在华沙时,他半夜醒来总要替她重新盖好。现在没人帮她掖被角,她会不会冻得睡不着?
0129 欠我人情(微H)
烟缸里已经积了一整层灰。克莱恩把烟头摁灭了,目光落在沙发上那条墨蓝色的开司米围巾上,他没告诉她,那天在精品店,他鬼使神差地多买了一条。
两条一摸一样,一条给他,一条给自己即使他曾对这种挂在脖子上的多余玩意儿嗤之以鼻。
那天她打开车门,他给她拢围巾时碰到了她的颈侧,凉得和块冰似的。
“天冷。”他当时只说了这两个字,却没说出口“别冻着了”,更不想说的是,“再见。”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克莱恩抬手按了按眉心,可越是压制,记忆就越发清晰。她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被他搂紧时的轻哼,甚至是他清晨离开时,梦里含糊的“赫尔曼”。
指间香烟不知何时又已点燃。烟雾中,他仿佛看到窗玻璃上映出了她小小的影子黑发垂在肩头,指尖绕着围巾流苏打转。忽然很想知道,现在,她是不是也望着这场雪,会不会想起过他?
男人已然没了要吃饭的心思,将那条墨蓝色围巾拾起,却在打开衣柜的瞬间记忆闪回到昨晚。
那时他刚从营地回到住所,准备找第二天去训练基地要穿的春大衣
“海因茨,你滚过来!”
还在隔壁收拾书架的勤务兵慌慌张张跑进来,脚跟一碰,立正站好。
“指挥官,您叫我?”
克莱恩指了指衣柜,长长短短的春冬军服混在了一起,肩章、领章、勋章一股脑地和皮带放在一个抽屉里,大檐帽和船形帽歪歪斜斜地摞着,有一顶还掉在衣柜底部。
“这就是你整理的衣柜?”
海因茨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指挥官,我…我只是想尽快收拾好。”
金发男人握了握拳正要发作,但看到这个十多岁的纳粹青年团员像小孩子般低下头,又忍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也总喜欢这样怂拉着头,和只怕被抛弃的小动物似的。
男人走上前,随手翻了翻那些衣物,手指在触碰到件皱巴巴的衬衫的时候颤了一下。
他想起在华沙时,每到周末,阳光洒进卧室,她总会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衬衫上掉落的扣子,她低垂着头,是极认真的神情,纤长的手指穿梭其间。
那场景,极似他们的初见。
那时他总爱逗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看她耳尖泛起薄红,却固执地要把最后一针缝完才肯理他。
克莱恩把那衣服攥得更紧了些。
每天晚上睡前,她会为他准备好晚安甜汤,嘱咐他按时吃药,而他总是耍赖般将她拉进怀里,用吻堵住她的唠叨,在例行的床上运动里和她一次次共赴极乐。
男人呼吸粗重起来,连指尖都有些发热。
“你出去吧。”
金发男人独自站在衣柜前,手里还攥着那条围巾,沉默良久,他开始学着记忆里她的样子,动手整理这些东西。
在丽兹的那几天,这些都经了她的手,他拾起那件她穿过的白衬衫,她走那晚她还专门洗干净熨平了,他嗅了嗅,那里还残留着一丝玫瑰香,淡得和幻觉似的。
书房里更是一片狼藉。书架上新书旧书混作一团,成套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被拆散,《战争论》在顶层摇摇欲坠。克莱恩将它抽出来,他记得她总会把自己最常看的书,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角落里,那架三角钢琴蒙着薄灰。他按下一个键,只有孤零零的一声在回响,这时,他忽然特别想听女孩指尖下的那曲《月光》。
克莱恩闭了闭眼,强迫自己转身走向书桌,桌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交接文件,可一抬头,又不偏不倚正对上壁炉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