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来。”宋珩阖上目,右手?握成拳头砸了砸隐隐发痛的额头,语气平平地道。
程琰进前朝人拱手?行军礼。
宋珩缓缓睁眼,剑眉微蹙看向他,沉声问:“何事要禀?”
程琰观他面色不佳,有意放缓了语调,“近日长安城中传出不少有碍于节帅名望的声音和言论。”
宋珩闻言,指尖扣在桌案上,沉默片刻立起身来,平静道:“说来听听。”
程琰吃不准他的态度,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如实道:“城中多有宗室和士族出身的官员指摘节帅打着拥护废帝为正?朔的旗号留守洛阳,迟迟不肯前往定陶迎回废帝,乃是起了欲要拥兵自?立之意,与那?狼子野心的江晁一般无二。”
话音落下,宋珩仍是维持着先?时的神情,眉宇间甚至隐有舒展之意,仿佛对?于那?帮人的不敬之言,并未有一丝的怒意。
程琰轻出一口气的同?时,却也起了几分疑惑,低声询问宋珩可要做些什么将这些风言风语的苗头掐去。
宋珩挥手?表示不必,旋即面容平静地说道:“且等他们?将这话传到长安城外?去,也让江晁知晓,时下尚有不少以?定陶王为正?朔的宗室和士族,即便?我尚未自?立,亦难逃口诛笔伐。加之湖南节度使和宣歙节度使对?其虎视眈眈,那?老匹夫必定狗急跳墙。”
他口中的狗急跳墙很是耐人寻味,程琰不过稍加思?索,便?已知晓他所指t?何意。
程琰复又拱手?,感叹恭维道:“节帅深谋远虑,倒是卑下一时想岔了。”
宋珩尚还有其他的公务在身,是以?也不虚留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至掌灯时分,营帐外?天色渐暗,宋珩处理?完军中的一应事务,这才火急火燎地骑上黄骠马进城。
一路骑行至别院,将马交给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径直走向施晏微居住的院子。
上楼后照见吩咐人抬水出去的春绯,少不得停下步子,随口问上一句,春绯凝眉答道:“娘子身上无碍,只是这两日不知因为何事伤心,昨儿夜里还哭过一回。”
他这两日可没近过她?的身,好?端端的怎么又哭。宋珩听了,莫名有些心烦意乱,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几个箭步离了楼梯口,火急火燎地往里走。
彼时施晏微才刚沐浴完,这会子正?端坐在塌上绞发,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又大力的推门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循声看去。
高大如山的人影映入眼帘,他来得这样急,施晏微没来由地心生惧意。
回府去
明晃晃的烛光中, 宋珩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右手自她?手里夺过巾子,目光扫过她?的卷睫, 左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询问:“昨日缘何哭?”
除却被他磋磨时会生理性流泪, 施晏微鲜少会哭,昨日之所?以忍不住哭, 也是因?着梦到了在现代的父母和生活,以及原身?的兄长杨延惨死于敌人刀下的模样。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哪怕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仍是咬着牙,提着最后一口?气, 嘱托被他救下的人:“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 名唤楚音...”
杨延的话还未及说完,嘴里便又吐出一口滚烫的血来。
施晏微看不清在他身?边、听他说临终遗言的人是谁, 可她?隐隐能够感觉到,那个人必定是宋聿无疑。
他吐出来的血落在了甲胄上,忽而间, 施晏微在梦中有了实体, 她?只觉得手上黏稠湿润的厉害,茫然间垂首去看自己的手心, 入眼?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是杨延的血吗?
施晏微自梦中惊醒, 问了床边侍奉的春绯昨天是什么日子。
春绯道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 宋聿曾经同她?说过的,那是杨延为他挡刀身?死的日子。
无端又想起父母, 他们马上就要退休, 可以颐养天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将她?的灵魂带到了这具身?体里。
顶着这张陌生的脸,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施晏微着实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宋府里上了些年纪的媪妇私下里得了空,就爱聚在一处讨论着府上的主子们为何不请人来替她?做法驱邪。
待那些邪祟去除了,自然也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那日施晏微心中凄楚痛苦,然而身?边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不觉间竟是落下泪来。
春绯送茶水进来时,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拿巾子抹泪,有那么一瞬间,春绯觉得她?好似与教坊中的那些女郎并无太多的分别?,都是可怜人,皆是每日等着男郎过来临幸,只不过她?需要等待的人独有晋王一人罢了。
春绯将她?哭的事说与府上管事的媪妇听了,那媪妇心知?晋王甚是喜爱她?,自然不敢怠慢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劝她?,耐心地问她?为何哭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晏微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反问她?:此间可有火纸,今日是她?亲人的忌日,她?却忘了烧纸。
那媪妇见她?说得可怜,又是晋王独宠了这好些日子的女郎,不敢怠慢,当下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买些火纸,从后门送过来。
施晏微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石径边将火纸烧了,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先?前那些日子与宋珩的荒唐事就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前日是我阿兄的忌日,我竟险些忘了此事,实在有负于阿兄临去前还记挂着我……这两日念及此事,总觉得心里有愧,这才哭上那一会子。”
说话间,拿一双桃花眼?去瞪他,口?中嗔怪反问他:“晋王缘何有此问?难道我被你困在此处,就不许我哭家?中先?人了?”
第二段话无疑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宋珩,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可他却强夺了她?,着实可谓恩将仇报,冷漠无情。
宋珩一贯心狠,当下听她?如此说,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些歉疚之意来,暗道她?先?前在这世上,统共也就阿娘和阿兄这两个待她?好的亲人,她?如今孤身?一人,身?边再无亲人可依,忌日前后悼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偏他竟也忘了这两桩事。
“好娘子,这件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不相干的,你莫要责怪自己,快别?这么想了。”宋珩忍着头痛,强压下欲要与她?亲近的念头,自她?手里取过巾子,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我这就命人多备些火纸,陪着你一道烧了,你如今既然是我的人了,他们便也是我的亲人,文水那边,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好生祭祀。”
施晏微正?襟危坐,尽量离他远些,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道:“火纸一事就不劳烦晋王费心了,我已告知?府上的媪妇买来不少,前日夜里就在楼下烧了。”
宋珩缓步上前,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擦发。
“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宋珩默声憋了好半晌,方?轻启薄唇道出这样一句与道歉无异的话来,头一次,他在施晏微面前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施晏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向裙摆上的葡萄藤暗纹。
屋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