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姜羽已经见到了许多“没有道理”,接受度良好,心态平稳趋向乐观。不管这里是地宫还是衙门,也不管有多危险,姜羽始终觉得这些都不如自己深爱之人某一日会遏制不住冲动,将自己生吃了填肚子来的惊悚。
如果应殊然是人类,这完全属于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了。
盛萤又看到那种淡淡的忧愁从姜羽眉目间流淌出来,连带着她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发苦,是柚子果肉上连带着的白色经络,是一些酸涩、清苦和很多的甜。
“我脸上有东西吗?”姜羽留意到了盛萤的目光,她上下左右搓了搓,搓得鼻头有些发红,直到应殊然哭笑不得地阻止她。
盛萤刚将视线沉下去,就感觉背后有月色铺陈,温和清冷,而她被浸在了月色中。在外殿这种仅靠油灯照明的地方,这种灿白且稳定的光十分难得,盛萤不用回头就知道孟扶荞磨蹭半天,还是将那颗龙珠给摘了下来。
“本来我觉得这东西挂在烛台上面虽然浪费,但说不定有什么用途,未免麻烦,不乱动也好,”孟扶荞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如果这里是判官的衙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我想要,那就摘下来。”
龙珠比一个成年人的手掌还要稍大,单手托底微微有些勉强,因此孟扶荞捧着它,将硕大一轮月亮举到盛萤面前,“你的了。”
血尸说话算话,只是没有考虑过这么大一颗龙珠盛萤要怎么拿,况且手电筒的照射范围也不窄,有时候还能用下巴夹住解放双手,而这龙珠可累赘多了。
“你不要我就把它摔了。”几乎是话音刚落,龙珠就坠落在地,光芒随之往下一压,无数锁链刺破斑驳光影,杀意仿佛是刀刃过水,整个外殿都沉入一种说不清的缠绵素净之中,凄寒侵略肤而入,盛萤微微仰头,淡白色的月光碎成了漫天大雪落在她和姜羽的身上,有那么一瞬,盛萤感觉自己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并非枯朽衰败的气息,只是有些薄凉,从脸上轻轻拂过,就像冬日的阳光。
两位血尸所经历的判官不同,锁链的新旧、封印和符纸都不同。孟扶荞的偏暗,表面是一层雾面哑光的黑色,不做保留地打开时,每一寸都隐隐淌过金红图案,有的是莲花、符箓,有些是文字,肃杀迎面,绚烂妖异,应殊然的则如银龙,矫捷迅猛,疾来疾往,毫不拖泥带水,上面也有封印,但不多,看得出她对判官的死期都漠不关心,不像孟扶荞早起三问:要死了吗?什么时候?什么方式?
外殿顷刻如蜂巢,千疮百孔,就在这样的破坏中,光线与风忽然凝滞,连受血尸操作的锁链都陷入了泥泞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动作都被调了慢速,小小三角旗在墙边若隐若现……而这些都不是关键。
盛萤还是微微仰着头,龙珠的碎屑在半空中起舞,它的碎裂与玻璃不同,没有大块小块残渣之分,而是一下子化为齑粉,所以空气中都是柔白的光,那股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到眼前时盛萤终于垂落了目光所有的光沫落成了一道人影,朦胧、无声,仿佛一碰就会消散的人影。
“我想了想,只有你能建立这样一个不在规则中的衙门,”盛萤轻轻道,“你是封地的判官,你也是敲鼓的鸣冤人。”
人影不说话,它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盛萤的头顶,可惜盛萤向后退开半步,伸出去的手便落了空,它僵住一会儿才沮丧地垂落指尖。
孟扶荞就站在盛萤右侧半米不到的地方,锁链滞涩停顿,她本身却不受影响。
就在人影出现的一瞬间,孟扶荞已经知道所谓的血尸破坏,所谓的三角旗显形都只是盛萤抛出去的饵,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试探就已经确定此处被判官封禁,是一处衙门。
既然确定,之后所做的事也就两件,引出判官、引出亡灵,而盛萤更近一步……刚刚那句话就足够说明她认识封地的人而且牵连极深。
孟扶荞莫名想起了临出发前,小玉讲得那个故事,以及故事里没有姓名的人。
“我破坏你的逃生阵,而你利用了我,我们彼此扯平。”孟扶荞想要转身,奈何双脚被定在原地,她现在想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离开盛萤。
孟扶荞:“……”
留在她心口的名字隐隐作痛,增添了血尸的烦躁,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如同龙珠般掷为齑粉。这种感觉仿佛顺着“盛萤”两个字一直蛰伏,就在此刻毫无预兆的爆发,让孟扶荞措手不及,她难以确定是因为盛萤的谎言,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作者有话说:
盛萤的过去要揭开一点啦~
第63章
“萤萤。”白影发出了声音, 这种声音并非从口舌而出,更似贴身空气的震颤,无论哪个方向, 无论是近是远,听到的音量都差不多。
她又道:“你还是来了。”
随后就是一声叹息, “你终于还是成为了判官啊。”
兴许是空气振动发出的声响远不及真正的嗓音能表达情感,无论叹息还是其它对话, 都听不出白影的意图, 是遗憾亦或欣慰。她随后探过头, 目光似绕过盛萤,看向她身后的人,“你也来了?”
姜羽半跪在地上,外殿散落的石屑与沙砾在她周围形成一层层的环形山, 而血砂似预感到危险将近, 漂浮翕张, 有着一触即发的攻击性。她并不认识眼前的白影, 也没有丝毫熟悉感,当周围的空气振动时, 姜羽能捕捉到的只有寒毛直竖。
白影温和恬静,却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就连血尸的好胜与无畏都被激发出来, 在这片废墟的上空有如阴云积攒, 厚重到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刀尖针芒。
无聊的死寂笼罩了一会儿,盛萤忽然介绍道:“这位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她看了孟扶荞一眼, “我跟希月一样, 是被人丢掉的孩子。”
盛萤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曾经有个窟窿, 室间隔缺损,修补过一次,又有了并发症,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在各家医院辗转,直到七岁的时候才算痊愈。而这期间养育我,教导我,陪着我从入夜熬到黎明的人就是她和小玉。”
收养流程走完后,从伦理道德上来说,她们是养母与养女,只是白影十几二十年间面容无任何变化,所以盛萤始终叫她姐姐或老师。
如此亲密的关系,时至今日盛萤却始终不知道她的姓名。
“你们好,”白影很配合地打了个招呼,“我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她像是维持不住身形,很短暂地消失了一会儿,随后白光重聚,显得更加微薄,连带着空气中包裹而来的声音都轻弱了许多,“我将图纸留给你的时候,没有料到这座地宫已经随时间流逝起了非常大的变化,表层禁制支撑不了多久,而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判官封地。”
判官审案的衙门与轮回挂钩,可以算是最强大的封印,血尸尚且闯不出去,其它东西也只能屈就其中。
白影没有五官,却给人一种她在打量盛萤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幸好你感情寡淡,不会伤心。”
故人以这种形式出现在面前,就算是盛希月那个年纪的孩子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生死界限上的告别对任何人来说都很艰难,照刚刚盛萤所说,这道白影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是救命恩人,是母亲,是姐姐,是老师……若盛萤心中所有的情感有一斤,这道白影至少占去八两。
但是她竟然连魂魄都快消散了。这个以光凝聚的形态不能长久,几乎每说两段话她就会消散一瞬间,很像信号不稳的电视画面……判官与亲人的分离是两个阶段死亡、轮回,而魂魄的消散从不在此之中。这是最难接受的告别方式,是一种明确的跟未来的割裂,冷酷粗暴,毫无慰藉可言。
孟扶荞看着盛萤,她不相信判官不伤心。
盛萤只是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和浅淡,或许是婴儿时被抛弃导致,也有可能她天生就有这样的问题,这使她某些时候更冷血,极不理性的环境中她相较正常人更容易做出抉择,但也导致盛萤人情寡淡,把真心掏给她就像掬一把灰尘洒在水面上,涟漪都不会泛起,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情感反馈,盛萤还是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婴儿,处在被所有人抛弃的边缘。
孟扶荞因此喜欢挑战盛萤的底线,并期待判官被强烈情绪淹没时的手足无措,但她不喜欢盛萤被当成空洞的瓷娃娃,打碎了粘上去还说一句:“看,跟原来一模一样。”
盛萤也叹了口气:“是啊,幸好我不会伤心。”
“以我对你的了解,一个地宫,这几年时间还不至于将你消耗成这样,”盛萤淡淡道,“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不记得了,”白影道:“你知道的,我是个心思非常非常深的人,临死之前肯定有一大堆事放不下,大概是因此把自己折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