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站着自己喜欢的判官, 嘴里含着糖, 手里还捧着一大把,对面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捕获表演, 孟扶荞感觉自己活了几千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快乐。
那悬空漂浮在空气中的东西的确是个人形,躯干、四肢甚至五官都很分明, 仅限于分明, 对比同样都是东海泥捏出来的品种人和血尸,这东西像是加多了水又加泥,泥多了再加水, 几次三番之后揉成的一滩……
由此可见, 谢鸢和陈家村的人没一个有艺术天赋, 连审美都有点扭曲。
那东西慢慢抬起头,它有意识,并且认得谢鸢,可惜不会说话,这种情况跟地宫里的灯芯差不多,半晌只发出“啊……”的一声。
“……它是你的同类?”盛萤远远打量着,片刻后她戳了戳孟扶荞,“你要是现出原型是不是跟它差不多?”
孟扶荞气得不行,她冷哼道,“同类?这样的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这堆烂泥的身上确实有股煞气,专属于血尸这种等级的煞气,不过它更像是被煞气驱动的傀儡,躲在它背后的东西才是孟扶荞同类。孟扶荞可以确定她的同类就在附近不远,甚至有可能藏身祠堂中,只是单凭眼睛看不见罢了。
盛萤又忽然问,“孟扶荞,血尸的五感有多厉害?”
孟扶荞又笑了一声,当中冷意全消,她反问盛萤,“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祠堂虽大,还谈不上广袤无垠,就连地宫的外殿都比它气派个三倍不只,然而在地宫外殿中,孟扶荞连米粒大小的蜘蛛爬行都能听见,这祠堂里要是藏着她的同类,孟扶荞不可能毫无所察。
要么此人在祠堂外布阵画符隐匿自身,要么就是它改变了外形,以最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盛萤和孟扶荞的周围。
前一种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若是它在祠堂外,怎么能刚好掌握时机驱动阵法,将人两两困住……小玉和盛希月有段时间和孟扶荞贴得极近,稍不留意,两人囚笼就会变成盛萤独处,孟扶荞一个拉扯两个。
“可……是谁呢?”孟扶荞皱眉,她只能确定盛萤还是盛萤……刚吸过血没多久,这种方法的进食会让她触碰到判官魂魄,自从爱上盛萤之后,灵魂的触碰便有种水乳交融的感觉,所以盛萤谁也替代不了。
那就只剩下另外两对,一共四个人。
孟扶荞的视觉和听力都不错,但并不代表她是火眼金睛,能辨认出妖魔鬼怪,正常情况下巫罗和巫谢很难冒充,可是陈家村这东西能被血尸称为同类,论实力绝不在十巫之下,以上就下本来就要简单些,它还有魂魄,也就使得谢鸢都非独一无二。
“它是什么时候混入我们队伍中的?”盛萤也有疑问,激活阵法的十之八/九是此人,也就是说两两成囚之前它就已经在了,被它取代的人去了哪里?还有它混入人群这么长时间,难道就为了激活阵法,既困住别人也困住自己?
孟扶荞没有继续纠结,她强行破阵的想法只不过暂时搁浅,现在实行也不算晚,一阵狂风忽然在祠堂内部聚合而成,所有的门窗都受到影响,几乎同时外敞,窗户轴甚至因此损坏,有两扇不是在风中摇晃,而是直接栽了出去。
被巫罗强行停住的阵法又重新流动起来,只是这一次并不像之前,波纹状的流动只是一种警告,眼下这种锯齿形的却有杀伤力,刹那间,祠堂里的重力忽然加剧,刚开始只是身体变僵变重寸步难行,随即就连呼吸都有种双肺被扼制住的轻微窒息感……阵法并不想要人命,它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乖乖听话不要挣扎,好好呆在原地。
孟扶荞在搞破坏,盛萤却趁机观察着祠堂里的其它人,那东西是陈家村制造出来的,对外来者并不熟悉,就连巫罗和巫谢也是从早到晚的天机不可泄露,一年到头宅在陈家村中,陈家村的人都未必对她们有太深的了解,更别说十巫是无脚鸟,这世间早就没有她们的归处,谢鸢在章禾是这样,在陈家村也是这样,巫罗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不熟悉,模仿就很容易出现破绽,而且是越做越错,越错越多,阵法出现波动的危机时刻,这种破绽会更加明显。
盛萤原本以为对方想乔装,会优先乔装巫罗这种后加入队伍,盛萤自己也不太熟悉的对象,然而她观察了一阵,却发现并非如此……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符纸略一翻转,压在身上几乎让骨头造反的重力瞬时减轻,她忍着一直没动,就是想给人一种自顾不暇的错觉,暗中的观察才不会被识破。
“咳……”盛萤又咳嗽了一声,过冷的空气和阵法的压制都会对肺部造成损伤,盛萤看着弱不禁风,实际上却韧如蒲苇,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不会示弱。
轻微的咳嗽声闷在嗓子里,并没有打扰到孟扶荞……血尸现在用武侠小说的标准来形容就是“物我两忘”,她已经和脚下的阵法合二为一,能感知到线条上纤微的变动,一般这个时候,孟扶荞已经能找到阵法的弱点,逮到阵法的弱点轻轻一震,四两拨千斤,就算不能一下子挣脱困境,也会让镇物显现,知道镇物是什么在哪里,小玉、十巫和判官就能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然而孟扶荞的试探如石沉大海,直到惊动法阵,引来反噬,她也没有找到镇物,就好像这东西从来都不存在。
孟扶荞猝然睁开眼睛,她一把将盛萤揽入怀中,祠堂中的阵法随即收缩,能撕扯开钢筋水泥的巨力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盛萤却仿佛身处安全屋中,除了风衣衣摆,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直到反噬如飓风过境,将孟扶荞所处空间内的一切都摧毁殆尽后,她才缓缓松开怀里的判官。祠堂内一共是四根承重柱,其中一根就在盛萤背后,此时这根承重柱就像遭到白蚁啃食,从里到外都是棉絮状的一团,这要是人的身体,恐怕五脏六腑连带着骨骼都被碾碎了。
“你怎么样?”孟扶荞将盛萤从上到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只有身上的风衣短了一截,好在质量和做工都不错,被撕裂的部分没有线头外露,继续穿着也不会随处乱勾,影响盛萤。
“我没事。”盛萤拍了拍孟扶荞,血尸的状况比判官要狼狈不少,她几乎承担了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反噬,衣服、头发甚至是半边身子都被扯碎了,整个人看起来诡异又可怖。但血尸的恢复能力也极强,检查盛萤有没有受伤这段时间里,她半边身子已经逐渐长出了血肉,就连那件从章禾带过来的淡青色长裙都生出线头相互织补,她就像是一张油墨插画,藏在恐怖故事的中间页,对折时只有半张美人面,摊开后才会被那种不属于人间的瑰丽血腥所震慑。
如果孟扶荞并非血尸,刚刚的反噬就能将她碾碎了,跟齑粉一样,哪怕她的物种钢筋铁骨,利刃子弹这种物理伤害都不一定能留下伤口,还是遭了这样的大罪……孟扶荞并没有探到阵眼,但她看起来胸有成竹,沾了血的脸上带着笑,既笑盛萤平安无事,也笑此阵不过如此。
“你知道什么了?”盛萤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手绢,也是淡青色的,当初买裙子时送的赠品,手绢右下角跟裙子下摆都绣着茉莉花。
手绢擦过孟扶荞眼下的血渍,血未干涸,还容易擦,等擦不掉了孟扶荞又要生气,血尸完美,包括样貌,她吃人都不爱沾血,更何况是自己被撕碎后的血……明明是自己赢了,如此狼狈到显得棋差一着。
“所有的阵法都有阵眼,这是天道演化之初给万物留下的一线生机,必然存在,无可更改。”孟扶荞微眯着眼睛,手电筒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明暗对比令她眉目深陷,从油画变成了水墨画,轻盈飘逸,神秘莫测,“然而眼前这个却浑然一体,我融入其中探寻了这么久,都未曾找到破绽。”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的时候,它可以无声无息的装死,只要保证你们受到限制,没有办法援手就可以了,但我要是只差一步就要触及到阵法核心,为了保护自身不被破解,它就一定会有过激的反应。”
孟扶荞没有找到阵眼和镇物,但她划定了一个极小极小的范围,小到上面只能站下一个人。
第174章
“是现在动手还是再等等, 等人出来后公开处刑?”孟扶荞问,她个人比较倾向于后一种做法,抓对方一个现形才比较有意思。
刚好, 盛萤也这么想,她向前一步, 指节靠近面前的苍灰色雾气,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阵法前后有过三次变动, 一次呈波纹状, 一次呈锯齿状, 还有一次是孟扶荞太过深入导致的反噬。三次变动对阵法里面的人产生了影响,盛萤的胸骨都差点被它压断了,但这样连续的变动也会让判官察觉出细微的破绽。
在这三组人里,盛萤已经算是阵法符咒方面比较薄弱的一环, 十巫自不必说, 就连小玉在刚刚的重力施压中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的同时, 保护自己和盛希月, 而盛萤谈不上游刃有余,更谈不上保护别人……这样的实力令阵法一旦出现破绽, 小玉就会条件反射,察觉捕捉。
小姑娘已经在雾气前站了一会儿,手上拎着一张刚画好的符纸。小玉毕竟也上了年纪, 很有点守旧派的作风, 盛萤这一代除了血砂落成的符纸,其它时候基本铅笔、钢笔、中性笔甚至水彩笔,逮到什么用什么, 小玉却还是坚持用毛笔墨水……毛笔墨水难以速干, 对纸张的要求也很高, 安稳的环境中提前做准备还好,眼下就有点不合时宜了,好在往下淌的边缘部分不会影响符纸本身的效用,最多也就是难看一点。
血砂从盛萤的指尖流淌到灰色薄雾中,因为距离近,凭盛萤的肉眼也能捕捉到小玉的身影。小玉看不见她但她能看见小玉,自然是看得见的人去迁就看不见的,于是孟扶荞就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围着雾气直打转,转了有两分钟才停下来,她没忍住笑,还被盛萤回头瞪了一眼。
两分钟后,小玉才像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盛萤与她面对面,而血砂已经在这两分钟时间里与面前黑雾完全搅和在一起,甚至从西往东拉了一道,看起来就像是腰斩,创面还流着血。
但很可惜,黑雾不是人,不会流血,还能飞快自愈,而血砂也没办法真正渗入其中,只能在盛萤这一侧横行霸道,将黑雾撕扯地不胜其烦、
就在小玉手中符纸贴近黑雾的同时,血砂便顺着符纸纹样在盛萤面前形成了一模一样的符号,从一边打不通,那就尝试两边同时下手,当然,要是孟扶荞动手,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她短时间无法破阵,弄碎这样的空间隔阂只是举手之劳,可惜在小玉和盛希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容易遭受牵连,特别是盛希月。
对孟扶荞来说,盛希月不比地上的蚂蚁容易活。
小玉其实不指望自己的符纸能够破开障碍,第一次只不过试探,试探深浅,所以符纸的威力一般,能打开局面当然好,打不开也无所谓,再试就行了,盛希月还在后面给她摇旗呐喊,这个年纪的女孩分贝尤其高,几乎没怎么用力,小玉的耳膜就要被震碎了。
“闭嘴!”小玉凶巴巴回头,盛希月马上压低了声音继续:“加油!加油!”切换自如。
就在这时,面前的灰雾忽然震颤了一下,震动幅度越来越快,范围也越来越大,很快就像融化的冰激凌在小玉面前泻了满地。小玉被吓了一跳,直到盛萤和孟扶荞的身影暴露在面前,她才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