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萤是判官,就连厉鬼都不至于想不开要争这种倒霉鬼的躯体。
浓雾中的歌声还在继续,感觉上似乎近了一点,谢忱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不对劲,印堂中甚至泛出青紫,他低头,脚下铺散的血丝跟收到某种指令似得向雾中刺去,孟扶荞没有阻止,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桩案子从一开始就很不对劲,正常情况下适用的准则全都被打破,譬如在伏印这个原告之外,竟然还能惊醒一只厉鬼,再譬如陈巧雪带进来的鼓,甚至陈巧雪这个人,就连盛萤的态度都很暧昧难懂,判官掌控全局,这里本来就在她的监管之下,孟扶荞不相信现在这种闹腾的架势盛萤会一无所知。
谢忱沣刺出去的血丝带回来的只有深重湿气,暗红的血被稀释,特别是边缘地带,连颜色都浅淡了许多,他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整个鬼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关键他还不是普通的鬼。
一个厉鬼,在孟扶荞的印象中总是会被生前的执念捆缚,以至于惊醒后充满怨念和攻击性,极少能心平气和地跟人说话,它们会慌忙奔着执念而去,对时间的把控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呈几乎强迫性的“急于一时”,好像只要慢半步,所有的心心念念就会再次落空,这种恐惧又叠加在执念之上,令厉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忱沣却不同,他表现得相当胸有成竹,不急所以保留理智,也没有过分的攻击性行为,甚至迄今为止他只对盛萤起过多余的心思,还被孟扶荞一脚给踩断了,谢忱沣甚至没有翻脸,他持续释放出善意,完全没有打算跟血尸为敌。
如此游刃有余的厉鬼面对迷雾中隐隐传来的唱戏声却显得有些慌张,慌张到一次试探不成很快就开始了第二次的试探,血丝绵延不绝,孟扶荞环顾四周,不只她身边,就连厨房门都被紧紧裹缠,这种纤微血丝能够渗透进合页螺丝中,迫使门被卡住,风再吹过去时已经没有任何声响。
那喃喃唱戏声又凑近了不少,几乎要贴上孟扶荞的耳朵,她刚开始不太喜欢这种咿咿呀呀的唱调,不过苍茫白雾、唱戏的人、重复的唱段,以及谢忱沣那种不动声色的惶恐相当有意思,孟扶荞神色一压,脸上的笑容褪去,将骨子里的凌厉翻到面子上来。
她目光上下这么一刮,很轻地说了句:“怎么,谢班主怕啊?”
谢忱沣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孟扶荞身上,闻言他才全身僵硬地转了个圈,他像是将全身的力气都挤到了眉眼和嘴角,生生捏出一个还算像样的笑容:“怎么会呢。”
因为太刻意,反而失去了刚刚敲门时高深莫测的淡然。
作者有话说:
(注)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选自粤剧《昭君出塞》)
第18章
谢忱沣的话音刚落,又是一下击鼓声,距离近的感觉就在背后,孟扶荞毫不留情地戳了一句:“看来有人来找你了。”
沉沉浓雾中逐渐显出一片浓郁的绛蓝色,陈巧雪进来时穿得就是这身长款羽绒服,从下巴一直裹到膝盖以下,因为衣服太长太厚,手只能艰难举过头顶。她五官还藏在雾气之后,怀里抱着一个小堂鼓,小堂鼓没有配套的鼓槌,陈巧雪只是右手半握拳,指节敲在鼓面上,闷沉的动静自然响起。
响一声,谢忱沣脸上的表情就僵一分,眼皮子上的肌肉也跟着跳一跳,感觉马上就要厉鬼变僵尸……可惜厉鬼无躯体,僵尸无魂魄,两者之间不能相互转换。
孟扶荞打量了陈巧雪一眼,胆小却不怯懦的姑娘气质上起了些小小变化,说不清楚,只是种很朦胧的感觉,盛萤不在陈巧雪身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个人被凭空抹去了,连孟扶荞都感觉不到判官的存在。
她的眼眸轻微垂落,檐下被她踩着的积雪、周围白茫茫的雾气……刹那间全都渗出了血色,谢忱沣不明白孟扶荞忽然发什么疯,但这种摧枯拉朽的杀气非他所能阻挡,受他控制的血丝像触碰到了天敌,仓皇回退,就连鼓声都停滞片刻,陈巧雪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五官依旧看不清楚……
准确来说她的身形都是由衣物搭建出来,露出高领毛衣的头整个的消融在雾气中。而围绕陈巧雪的雾气相较四周更加深沉,无论是五官还是头发,都被这片白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盛萤呢?”孟扶荞有些阴郁,至少谢忱沣是这样理解的。
鼓声唱戏声一停,谢班主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他指了指浓雾中的身影,“判官跟她是一起离开的,兴许她知道人去哪里了。”
孟扶荞的眼眸收敛,心神从蒙蒙白雾中回归躯壳,周围血色都为之一振,谢忱沣几乎无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在孟扶荞之前他也接触过其它血尸,压迫感和畏惧是有,大多时候点到为止。
受秩序束缚,血尸不太能向活人下手,但谢忱沣已经不是活人……那种恐惧直接烙在他每一寸神识中成为了本能,思考甚至会放大恐惧,若是不思考腿会不自主地跑起来。
总之是一种两难境地。
短暂爆发之后孟扶荞又毫无预兆地消停下来,她并不担心盛萤的安全,判官自保的能力肯定够,何况她死不死不关自己的事,真要是死在这里魂魄和躯体都没那么快消散,口粮不会少,活着反而是个麻烦……可就是说不出来的烦躁,像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借着这股烦躁孟扶荞开始找茬,她笑起来:“祸水东引,谢班主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本来就擅长堵别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忱沣还没反应过来,孟扶荞又尾音一挑:“我不参与家务事,也不参与私人恩怨,你跟陈巧雪在这里好好聊,我去找盛萤了。”
谢忱沣的脸色瞬间沉郁起来,不只印堂发黑,连带着太阳穴都不太白净,虽然孟扶荞没有表态会出手相助,但有她在这里间隔着,总比独自面对敲鼓的人稍有底气。谢忱沣是厉鬼,按理说容他害怕的东西并不多,陈巧雪,亦或附身在陈巧雪身上的东西,对于厉鬼而言都没什么威胁,谢忱沣的慌张可谓莫名其妙,像欠债被债主倒逼上门。
他全身绷紧,就在要开口挽留孟扶荞的空档,陈巧雪的身影似乎又近了些,雾气在两人狭小的范围内有点积攒不住,已经不如刚刚浓厚,甚至像棉絮般在丝丝缕缕抽离。等谢忱沣猝然回神,注意力从陈巧雪身上移开时才发现孟扶荞已经离开,她留下的那一层血红雾气正在散离,却非颜色上的消退,更像这层血雾混进了周围的大环境,依旧存在,只是不再聚拢。
陈巧雪隔着……已经不到半米的距离,仍然只是静静看着谢忱沣,间或敲一下手中的小堂鼓,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再响起,周遭呈现诡异的宁静,这种宁静使陈巧雪整个人稀薄的可以消融在雾气中。
而谢忱沣的眼里,陈巧雪像很多人,唯独不像陈巧雪自己,那一下一下的鼓声跟催命似得连贯不衰,看似不经意,实则隐藏有规律,只有谢忱沣听得出来,所以他才紧张到面无人色。
充斥庭院的雾气是随着谢忱沣出现的,现在却不受他掌控,所有的东西都被水汽模糊,隐隐约约中白雾分出了浓淡,因浓淡有了想像空间……那是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层层叠叠多到整个院子都塞不下,最近的几乎抵在谢忱沣面前,他的从容抵定被撕碎,孟扶荞远远听到了几声低沉地惨叫。
尽管视线受阻,也不妨碍孟扶荞在整个院子里绕行得速度,她完全是撞到什么就甩飞什么,手底下毫不留情要掘地三尺。
孟扶荞喜欢笑,笑起来也很有分寸,除了看人不顺眼时,她不常将凌厉疏远放在表面上,相反,大多时候孟扶荞总是低调内敛不掺和,眼皮子耷拉着,好像凡事都激不起她的兴致。
但此时她薄唇轻抿,笑意封存,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以至于眉眼都浸润在寒风中,岂止不好亲近,简直是行走的活阎王,地上的枯枝与碎石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她,只是路过而已,就被碾成了齑粉。
散入周边的血雾令孟扶荞能够感知院子里的一切,她径直走到西厢房中,大概是门窗都没有关上的原因,雾气已经在这里弥漫,不过半封闭的空间到底比外面要稍微好一点,站在门口就能环顾四周,从墙壁、床、木柜到茶几都依稀可以看清……没有她想搜寻得那个人。
“你在找我?”盛萤站在孟扶荞背后,她见人怔愣,原本想伸手拍一下肩膀,几乎触上去的瞬间她又将“拍”改成了“叩”,只用一根手指叩了叩孟扶荞的脊梁。
孟扶荞一层层淤塞在心中的烦躁瞬间得到了疏通,像期待良久的快递终于平安运达,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点委屈,一点被她选择性忽略的委屈。
“我是在找你。”孟扶荞一回头,盛萤尚未缩回去的指尖差点戳在她锁骨中央。孟扶荞低垂着眼眸,目送盛萤的手指顿住、回蜷,最后温顺地落于身侧,因为寒冷,盛萤的指骨有些僵硬,皮肤呈淡淡青白色……想咬一口,咬碎了嚼嚼什么味儿。
孟扶荞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你是跟陈巧雪一起出去的,我刚刚看见她了,只是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情况有些复杂,像是附身又像是梦游。”盛萤跨过门槛绕到孟扶荞面前,她半曲着腿稍蹲下一点,从更低的角度仰着头观察孟扶荞的表情,血尸的目光原本就微垂着,刚好能与判官对视。孟扶荞眼尾一压,脸上的笑意都被压在了眼角之下,所以表情再柔和都显得有些拒人:“那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嗯?”盛萤眨了眨眼睛微微起身,上下位差缩短,彼此离得更近,她瞳孔中藏着面前人小小的倒影,“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想顺着往下查一查就没管陈巧雪。”
昏沉雾气中忽然出现的判官带着点不真实,孟扶荞虽然没在她身上嗅到特殊的气味,却到底存几分戒心,直到盛萤说出这句话时,防备才戛然而止,孟扶荞笑起来,“良心呢?陈巧雪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时间太长会惊厥的。”
“所以我在她前胸的口袋里塞了一道符,算算再过五分钟就能听到她的惨叫声了。”盛萤直起身子,她手在腰上撑了一下,长期缺乏锻炼的骨头在冬天尤其呆板,稍有点难度的动作都维持不了几十秒。
等腰酸缓和过来后,盛萤才恍然般动了动唇,孟扶荞受不了她有话不说吞吞吐吐的样子,于是歪着头,毫不掩饰地承认:“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担心你。”
盛萤:“……”
她要问的跟孟扶荞回答的确实能够接应上,只是“担心”两个字不应该写在孟扶荞的字典中,显得她人设都有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