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萤火般漂浮在空气中的游魂很麻烦,风吹雨打没有关系,但一点活人的呼吸就能将它们都吹散了,就连判官用血砂,都得用的合乎分寸,否则它也要当场崩溃,然后就会引起连锁反应,遍布的魂魄一个都救不回来。
“等等,”孟扶荞忽然道,“挤在东边角落的那道魂魄,就是两个月前溺死的初中生。”
她说着,将笔记本掏出来翻到较后面几页……陈瑞甫有将相关新闻剪下来贴在笔记本中的习惯,而这一页上是关于初中生溺亡的官方通报,下面就是死者的证件照。
血尸不愧为血尸,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短短时间不倚仗外物就能分辨出水面上有多少魂灵,又能根据面部特征和陈瑞甫的笔记,分辨出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魂灵是谁……盛萤微微震惊了一下,“是他吗?能不能叫过来问清楚两个月前发生过什么事。”
尽管孟扶荞习惯性抑制自己的好恶,但很明显抑制得不算好,很久之前盛萤就发现孟扶荞很喜欢被人夸,还不能明晃晃地夸,一点表情就够了。这也很好理解,孟扶荞活到现在,拥有最多的是畏惧、厌恶和憎恨,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些负面情绪,剩下的百分之十里又有一大部分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这部分善意如同泡影,不戳穿时美好绚烂,一旦戳穿,见到她的真面目,少有不变质的……即便没有厌恶和憎恨,畏惧是生物的保命本能,人要如何抗拒本能?
直到她遇见盛萤……判官对很多事都抱有满不在乎的态度,血尸的乖张和戾气就像一棒子打在了柔软棉花上,那棉花还会笑着问,“你这么厉害吗?”
所以连孟扶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盛萤由衷的夸奖,判官有一点震惊的表情,孟扶荞心里就软软的,想抬起下巴应一句,“我就是这么厉害呀!”
“这要你们判官想办法了,”孟扶荞转了一个圈,裙摆边缘轻轻扫过盛萤的膝盖,令判官看清楚血尸的模样,以及萦绕在她身上的凶横,“我一身红尘欲望,接触沉水潭中这些玻璃似的人,它们会瞬间崩裂,永世不得超生的。”
孟扶荞这话说得又残忍又无辜,盛萤在她的裙摆飘过时捏了一角在掌心中,此时微微拽了一下,将故意找茬的血尸拽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孟扶荞有些过于妖异坦诚,一点遮掩都不屑于挂在脸上,刚开始还好,渐渐的盛萤就感觉出几分不对劲。
她抬头,先看了应殊然一眼,这一眼还没看完全,就被孟扶荞给严严实实挡住了,血尸有些不高兴,她伸手,捏住了盛萤的脸颊肉,强迫自家判官只看着自己,“你要是眼里有别人,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盛萤:“……你挖吧,我有问题要问应殊然,你要是不想听,也可以把我的舌头拔了。”
黑暗中,盛萤和孟扶荞无声对峙,片刻后,盛萤才再次开口,“应殊然你现在对姜羽是什么感觉?”
应殊然和姜羽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她们还在观察沉水潭中的魂灵,姜羽想凭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一套办法……此时盛萤一问,应殊然才勉强分出一点精力给沉水潭边另外的人。
“什么感觉?”黑暗中,应殊然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还带着点自嘲意味,“忐忑,绝望,像是你们人类趴在断头台上,等小羽给我一个最终判决。”
盛萤几乎没有等她说完,就转而看向眼前沉郁的血尸,“应殊然没有受影响,两个血尸,受影响的却只有你,孟扶荞……你不觉得自己像喝醉了酒,有些意识不清吗?”
岂止意识不清,情感都被放大了数倍,显得孟扶荞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虽然她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我知道我有些不正常。”孟扶荞如此坦诚倒是让盛萤有些猝不及防,她在孟扶荞近距离地压迫下眨了眨眼睛,“你知道?”
“在靠近沉水潭之后,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影响我,”孟扶荞伸手挽住了一缕风,“血尸没有被饥饿感吞没的时候,即便能感觉到判官散发出来的生命力,能听见一刻不停的心跳声,仍然有自控能力,可以选择性屏蔽,以求得片刻安宁。但从几分钟前,我就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你的身上挪开……试过了,但不行。”
孟扶荞很清楚,任由这种影响发展下去,她一定会强制性扣住盛萤的手,以大量鲜血来浇灌自己心头的焦躁。
“盛萤,我压制本性压制了几千年,这几千年里总是很疲累,只有现在是轻松的,轻松的让我害怕。”孟扶荞轻轻推开了盛萤,在彼此之间留下了空隙,“陈家村的人对我实在太了解了,我怕它们会借我之手,干出一些违背意愿的事情。”
第128章
孟扶荞并不怕算计, 若是能算计成功,哪怕她自己就是其中一环,孟扶荞都能以赞赏的眼光来评判这一局, 但她憎恶龌龊下流的掌控和高高在上的命令,更加憎恶身不由己, 陈家村那些人简直是在孟扶荞的忌讳上跳舞,以至于血尸杀心顿起, 若不是血砂遮挡了一下, 沉水潭上的魂灵都会在无意间受到波及。
“孟扶荞。”盛萤碰了碰她的手背, 血尸现在的情感变化尤为剧烈,爱与恨的转化只在一瞬之间,且两者的浓烈程度不相上下,最终结局也异曲同工爱之欲之死, 恨之欲之死。
孟扶荞尚未收拢的戾气在盛萤虎口和指节处留下薄而浅的伤口, 有些泛红, 但没有出血, 盛萤想了想,忽然道, “血尸与判官缔结契约之后,为了加深契约,血尸通常会有极致的欲望, 想要吸收判官一部分的生命力, 相当于是彼此做了个标记,但是孟扶荞,我们第二次结契以来, 你还没有动过我吧?”
之前孟扶荞被信物上面的诅咒反噬, 曾迷迷糊糊中接触过盛萤的血砂, 使血砂如同一块块的斑秃,当中的灵气因为触碰而进入了血尸体内,可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自那时起,就好像极度缺水之人,只喝了一口甘霖,欲望被引了出来却无法纾解,而孟扶荞却连提都没有再提。
盛萤那时心跳得太快,乱中失序,加上她跟孟扶荞已经有两年的相处时光,之前契约断开后不久盛萤自己也处于“死亡”状态,只有一缕神识附在纸鹤上,而这缕神识最后又被用来驱动法阵,就此湮灭了。所以孟扶荞中间换一任判官的过程,对盛萤来说有如白驹过隙倏然而逝,她闭眼时自己是孟扶荞的判官,睁眼后也是,所以忽略了这一层。
血尸的欲望本来就难以克制,契约形成之后的仪式如同陈瑞甫深入脑海的规则,不能违背也无法违背,盛萤难以想像孟扶荞是如何坚持了这么久,这五六天的时间里,自己还一直在血尸面前晃悠……盛萤眼眸一垂,蓦地有些酸涩感涌出,像是可以归类为自责和心疼。
盛萤的指尖往下一滑,由触碰手背的动作变成了指尖相交,她轻声问,“辛苦吗?”
“……”孟扶荞几乎下意识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停了一下,“盛萤你在为我难过吗?”
“嗯。”盛萤叹了口气,“你不该这么喜欢我,就算是我,也会因为无法回应你的感情而难过。”
“盛萤,”孟扶荞将自己的手从盛萤指尖抽了出来,她又退开半步,拉开了距离,“谢鸢是个好人,但她也擅长欺骗,并不是她说你没有心,不能回应,你就真的是朽木一根……盛萤,我会喜欢你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几千年,我遇到过那么多判官,也知道血尸动心会有什么结局,但却因你难以克制。”
“你很讨人喜欢,所以我应该喜欢你,就算你拒绝我,我也应该喜欢你。”
盛萤沉默了片刻,随后一缕血砂环绕在孟扶荞的手腕子上,牵引着她向自己靠过来,“小玉之前送给我一副手镯,据说和姜羽的珍珠同宗同源,只是手镯曾经摔碎过,经过修复,功效只能达到原先的七成,但我想七成就够了。”
她当然知道孟扶荞始终不肯从自己身上汲取血气的原因血尸只要动了心,对判官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至于判官是什么态度并不重要。孟扶荞不久之前才刚见过应殊然失控,差点亲手杀了姜羽,她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连仪式都可以略去当成不存在。
孟扶荞看着盛萤的眼神异常复杂,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她随身带着一副手镯能够保平安,摆明了就是告诉血尸不用顾忌。
“我们刚缔结契约,一些规则还是要遵守的,否则契约形成的纽带不深,你会受影响,我也很容易就被别人取代了。”盛萤轻轻笑起来,“而且我们两个要是再磨蹭,应殊然恐怕会杀回来,问为什么不出人也不出力。”
这几天应殊然的护短也算是护了个人所尽知,孟扶荞只要一想到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就想笑,今天因为张娴的出现,应殊然的脾气就更大了一点,很喜欢逮到机会就找茬。
孟扶荞没有再犹豫,这里毕竟是陈家村的地盘,只是站在沉水潭边,自己就已经开始心绪不宁,继续往下探查只会更加危险,而陈亚萍已经试图取代过自己一次,难保没有第二个人尝试第二次,或者对调过来取代判官……现在的契约确实不够稳当。
她轻轻揽过盛萤的手,彼此擦过指尖与指腹,直到掌心贴在一起,盛萤的体温比孟扶荞略高,隆冬腊月探在衣袖外的手却冰冰凉凉,冻得微红,孟扶荞反倒因此像个暖炉,被盛萤握住了短暂取暖。
没有疼痛,虚弱感是慢慢涌现出来的,盛萤眼前有些发黑,身体瘫软,渐渐站都不太能站得住,她闭着眼睛半倚在孟扶荞怀中,寒冷,夜风中干枯的草叶味和孟扶荞身上的花果香都在渐渐远去,盛萤感觉自己像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只是醒得很快,连孟扶荞都没能察觉。
小玉送给盛萤的手镯很细,黄金所制,中间镶嵌着红玉髓。因为黄金部分并非厚重敦实的一整块,而是抽成细丝,再编织绞成上下两个环状结构,工艺看起来十分精致,堪称艺术品,而这样的手镯要是拿出去卖,黄金和玉髓的材料都只是增色,年代才是最最重要的讲价部分。
可惜红玉髓曾经碎过一次,当中有道很明显的裂纹,还能保持原样并未断成两节,都算是某种奇迹,盛萤却很清楚这不是奇迹,就算是,这个奇迹的名字也叫“小玉”,手镯明显是小玉下了苦功夫耗费很长时间才修补完成,否则她不会藏到现在才拿出来。
这副手镯此刻就套在盛萤的左手手腕上。
刚在盒子中时还觉得圈口略小,适合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孩,结果轻而易举就套了上去,也不觉得勒,盛萤当然不可能“削足适履”,所以是手镯在迁就她。
微红色的光芒透过衣袖漏了一丝出来,而这一丝光落在孟扶荞眼中,让她不知餍足的欲望忽然就撞在南墙上知道回头了,手镯上的红光渐起,孟扶荞瞳孔中的红反而逐渐消退,她没有立刻放开盛萤,而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