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骂平儿:“平儿那蹄子,素习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这么坏。”尤氏忙跟她解释:“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拿着平儿煞性子。”“煞性子”这个比喻很有趣,有一点拿第三者作为缓冲的意思。“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尤氏跟凤姐很不同,她对下面的人总是有一种体恤跟同情。

这里你也可以看到贾母的明理,她听到这话,立刻改口,说:“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魔道的。”《红楼梦》中的语言很形象、生动,“狐媚”是形容女人以媚态诱惑他人,“魔道”是说不走正道。“既这么着,可怜见儿的,白受他主子的气。”然后又吩咐琥珀:“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说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了,明儿我叫凤姐儿来给他赔不是。今天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所以贾母在处理事情上,总是让大家心服口服,也难怪她在贾家有那么高的威望和分量。以前的士绅阶级,慢慢在社会中建立起一种威望,大家都很信任他们,讲一两句话就可以把事情摆平。现在的社会好像越来越缺少这种人了。

平儿当然是很明理的,她这会儿被李纨拉到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抬”,因为她觉得自己对凤姐这么忠心耿耿,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那个委屈是没有办法形容的。宝钗就劝她,说:“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他不过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宝钗总是非常理性,她的意思是:她不打你,难道打贾琏吗?

你有没有想过,这时候黛玉跑去哪里了?读《红楼梦》有时觉得很有趣,宝钗永远会在这个时候劝人,可是黛玉永远不管这种事,因为黛玉根本不是凡间的人,她对人间的所有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宝钗则会扮演人间的角色。或者说,她们两个一个是出世的,一个是入世的;一个是道家,一个是儒家。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贾母站出来帮她讲话,她觉得脸上也有光。“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在这个时候,宝玉永远是最贴心的。

宝玉觉得平儿刚被打骂过,现在去见凤姐,难免有些难堪,就把她请到了怡红院。所以怡红院大概是一个最安慰人的地方,也是一个最温暖的地方,里面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有的全是情感。袭人赶忙迎上来,笑着说:“我先原要让你的,”就是我之前就想请你来,“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了”。注意袭人讲话的分寸,她的意思是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想要安慰你,好让平儿觉得一个丫头受了委屈,这么多人都在关心她,心里好受一点。平儿也赔笑说:“多谢。”

我一直提到平儿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丫头,她在这一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到现在为止,没有讲过一句话,因为她不能讲任何话。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说:“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的白受了一场气。”你可以体会一下这句话的语气,她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说自己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气,有一点自我解嘲。袭人笑着说:“二奶奶待你很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凤姐平时对平儿的好,大家可能都看在眼里,所以宝钗说这话,现在袭人也说这话。平儿说:“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个淫妇,他又偏拿我凑趣儿,我们糊涂爷倒打我。”你看,平儿永远在维护王熙凤,“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罢。”这就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天下人受委屈,他都道歉。他其实就是一个菩萨,菩萨就是来担待人世间所有委屈跟苦难的。有时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怎么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就是他要替王熙凤和贾琏向平儿赔不是。不要忘记平儿是个丫头,宝玉是个得宠的少爷,可是他如此低声下气,连平儿都觉得这个话有点好笑,就说:“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着说:“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有点像佛教中说的,众生的苦就是我的苦,所以菩萨永远在救苦救难。

如果说那个赔罪是一种抽象的安慰,真正的安慰就是体贴。他说:“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喷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这就是宝玉的体贴,他觉得平儿这样脏脏的有些不像样,等一下出去,其他人看到也不好。“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让平儿洗脸,帮平儿熨衣服。现在我们的熨斗是电熨斗,古代的熨斗是用铜或者铁做的一个斗形的东西。把烧红的木炭放进斗里,利用那个温度来熨衣服。我们在别的书里不太会看到,用烧酒喷衣服,喷过以后再用熨斗来熨。我不晓得衣服上那么多酒味到底好不好,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宝玉都是亲自来做这些事情。他如果疼爱一个女孩子,就会用各种的小心加倍去服侍这个女孩子,可是他的爸爸、老师都认为他是色魔,但他不是。我们注意一下,宝玉所有的东西都不涉及欲望,都跟性无关,而只是他觉得一个生命受委屈了,他想要让对方得到温暖。

“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子们结交”,这句话比较难理解,大概是说,平儿平时听到一些传言,说宝玉专门会讨女孩子欢心。“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虽然只是一个空的名分,但毕竟有一层隔阂。“又是凤姐的心腹”,可能在宝玉的心里,他跟凤姐不是一路人,所以对凤姐的心腹,心里也有一些戒备。“故不肯和他厮近”,所以不像跟别的女孩子走得那么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这几个字很微妙,有人会想宝玉是不是爱上平儿了。我觉得这样理解,就把《红楼梦》粗俗化了。“尽心”就是尽一份心,他觉得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能为她尽一份心,不免感到有些遗憾。“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袭人特地从箱子里拿出两件平时不怎么穿的、比较新的衣服,而不是自己已经不穿的旧衣服,每句话都是交代。“便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在旁边笑着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我觉得容颜跟心情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呼应关系,容颜改变了,心情就会好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比较注意自己的容颜。心理学上有一个说法:一个人不在意自己容颜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的放弃。所以宝玉劝平儿擦点粉,这样脸色会好看一些,别人也不会觉得你在生气,人的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所以我常用这一招,碰到有朋友又哭又闹,眼影流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就说,要不要重新化化妆。你发现她在化妆的时候,心情忽然好起来了。

但是注意,虽然是凤姐让平儿受了委屈,可宝玉在怜惜平儿的同时,也顾及着凤姐的感受。意思是你这样愁容满面的,凤姐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就是宝玉房里丫头用的粉,跟外面的什么化妆品专柜里,什么人都可以买得到的普通粉不一样。她们是自己配制的,存放的容器还很别致,所以平儿找不到。

“宝玉忙走至妆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宣窑”就是宣德窑,明朝一个皇帝的年号叫宣德,宣德窑的青花瓷最有名、最漂亮。你看,这个粉多么讲究,是放在明朝的宣德窑瓷盒中的。“玉簪花”长得有点像喇叭花,“玉簪花棒”就是玉簪花的花管。注意“拈”,是用两根手指捏,而不是“抓”、不是“拿”那么粗鲁的动作。然后跟她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因为外面女人化妆用的粉是铅粉,不太容易匀开,很伤皮肤。这个粉是把紫色的茉莉花摘下来晒干,磨成很细的粉末,兑上香料制成的茉莉花粉,大概是上等的化妆品。其实传统里有一种对化妆品的讲究,而且我相信它绝对不是化学的。制好的花粉还装在玉簪花的花管中,你看有多讲究,这种东西只有宝玉房里才有,连平儿都没有见过。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然青白红香,四样俱美。”“青、白、红”是指颜色,有一点青,有一点白,有一点红,又很香。“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这种粉非常细腻是因为磨得很细,不像那种不好的粉,很厚重,不容易扑开。它还能润泽肌肤,就好像完全跟皮肤“和”在一起,不像别的粉涩滞地拖都拖不过去。我们看到廉价的粉,大概都是浮在皮肤表面,所以作者在讲很细的触觉、感官上的东西,我想女性特别容易了解这个。

“随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平儿平常用的胭脂,大概是那种一张一张的纸,上面有薄薄一层胭脂,要上口红的时候,用嘴唇抿一下,纸上的胭脂就贴在了嘴唇上。宝玉房里面女孩子的化妆品都是精品,这里的胭脂,质感跟玫瑰膏一样,还放在白玉的盒子里。“玫瑰膏”是选用新鲜玫瑰花的花瓣,加上蜂蜜制成的,可以润肤养颜的食物。

宝玉还笑着跟她解释:“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胭脂”实际上是一种名叫“红蓝”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花开的时候摘下整朵,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用“淘澄”的方法淘去黄汁后,就有了鲜艳的红色。“淘澄”是讲颜料的做法,也可以用来做化妆品,这个胭脂膏子是拿去了渣滓后的胭脂汁,再配上从花上采集的露水一起蒸制成的。

宝玉就教平儿如何用这么讲究做出来的胭脂膏:“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看到这一段,我就想:哇!宝玉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对化妆如此在行,如果搁在今天,完全可以做一个化妆师。更重要的是,在平儿受了如此大委屈的情况下,他的细心体贴让平儿感到了温暖。

“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用鲜花制成的,所以带有花的芳香。可以想见,这样一来,平儿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她簪在鬓上。”用竹剪是因为金属的剪刀对植物不好。你看,宝玉这个男孩子对于这个女孩子的那种爱,其实不是世俗的爱情,而是尊重。他就是纯粹地觉得一个女孩子应该美美的,不应该被糟蹋。所以从粉到胭脂到最后为她戴那朵花,估计平儿这一生,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她;而这种疼爱,完全没有功利的目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怜惜。

这个时候,“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平儿就赶忙去了。

下面这一段讲的是平儿走了以后,宝玉复杂的内心世界:“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跟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的人,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我们看到之前的四十三回,一直不肯透露宝玉为谁祭奠,这个时候才讲出来。宝玉因愧疚于金钏儿的死,一天都不快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跟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你看,这里又是“歪”在床上。很多人认为宝玉是滥情,他其实是博爱,能为他欣赏、珍惜的女孩子尽一份心,他感到很快乐。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贾琏就像动物一样,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欲望;“作养”两个字很难解释,大概是安慰、体贴和滋养的意思,“脂粉”就是女孩子。在《红楼梦》里,薛蟠也好,贾琏也好,都是以淫乐悦己;这也是宝玉跟他们的最大差别。宝玉重视的是情,他懂得疼爱和照顾这些女孩子。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这个形容很让人难过,大家知道,“供应”通常指物品,这里说平儿供应贾琏夫妇二人,好像是说平儿对于王熙凤跟贾琏来说,就像物品一样,从未真正被关心过。“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可见,宝玉虽然从来不说,但在他心里,对贾琏、凤姐还是有看法的,也深感平儿有多么不容易。由平儿的孤单一人,又联想到黛玉。这里就点出了宝玉为什么特别疼爱黛玉,因为他会对孤独、不幸的人,有一份特别的疼爱和牵挂。“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一般人通常会为自己哭,宝玉常常是为别人哭。

“因见袭人等不在房中,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痛哭之后,还想着把平儿喷过酒已经半干的衣服熨好、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你看宝玉在做什么?这些都是用人做的事,可他亲自在做,这就是宝玉最令人感动的地方。做完之后,“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了一会闲话,掌灯后方散”。他又去稻香村陪平儿说了一会儿话,到了晚上才回来。

平儿这晚没有回去,就睡在李纨的稻香村;凤姐也没有回去,跟贾母睡在一起。贾琏晚上回到房间,冷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有些拉不下脸,“只得胡乱睡了一夜”。“胡乱”两个字用得很好,就是一个人睡,有点不习惯。“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很有趣,她问:“怎么了?”假装不知道。贾琏忙赔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这就是贾母的语言,很犀利,也很有趣。“挺尸”是骂人的话,意思是睡觉,像尸体一样直挺挺躺着。“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可怎么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美人似的?还不足!’”贾母大概还不知道,平儿只是贾琏名义上的小老婆,其实根本不让贾琏碰。“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这句话非常生动、精彩,言外之意,说你要偷情也偷个像样一点的。“为这淫妇打老婆,打屋里的人,你还是大家的公子,活打了嘴了。”“活打了嘴了”,就是丢人现眼。“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这是贾母做的一个评断,因为过去这种男性社会里面很少丈夫给太太赔罪的。可是贾母说你不要跟我道歉,当着大家的面你给太太赔个不是去。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甚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贾琏忽然觉得这个老婆好像不错,因为平常王熙凤太厉害了,妆也化得太艳丽。大家可以理解,那个时代的男人,其实喜欢女人比较柔弱可怜的一面,因为他可以照顾她,这有点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去讲贾琏的反应。贾琏心想:“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想完就笑着跟贾母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意思是这样下去,不是越发把她宠坏了吗?贾母说:“胡说!我知道他是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要得罪了你,我自然要作主,叫你降伏他就是了。”就是说我不会要你永远怕她,如果她做了不对的事,我也是要她怕你的。这就体现出贾母作为一个大家族族长讲话的公正性,所以她很有威望。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向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你看贾母把它变成了一个笑话,大家哈哈一笑的时候,大事就化小、小事就化无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平儿来。”你看她还没忘记,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儿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下揖去。”贾琏这句话说得还算聪明,不仅平儿脸上有面子,凤姐脸上也有面子。这么一弄,贾母笑了,凤姐也笑了。贾母又命令凤姐也安慰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明明是凤姐冤枉了她,她一点错都没有,现在却主动认错,所以我一再说平儿很了不起。

“凤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旧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所以我们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平儿的这种高姿态,反而让凤姐更加惭愧和懊悔。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凤姐也算是个明理、知错能改的人。

平儿说:“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她还在替凤姐找台阶。贾母于是命人将他们三个送回房去,还说:“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回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家庭矛盾就应该这样处理,过去就过去了,如果没完没了翻旧账,旧账就会越来越多,矛盾也会越来越深,最后就过不下去了。“三个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

那是不是在场面上把事情处理完,就真的没事了呢?不一定,你看回到家里,王熙凤还是要哭闹的,因为她觉得她的气还没有平。“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一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

你可以感受王熙凤的痛苦,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辛苦操劳,讨贾母的欢心,在公公婆婆面前委曲求全,最后混得连那样一个人都比不上。贾琏也一肚子委屈,说:“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是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唠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王熙凤的要害处,这也就是造成她命运悲剧的原因。“说得凤姐无言可对,‘嗤’的一声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

夫妻俩终于和好了,正在有说有笑,“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你看作者的细心,因为我们都忘了鲍二媳妇了。我们现在想不到:一个用人的太太,在这个事情闹出之后,她在这个家族里,是没有路可以走的,也是绝对活不下去的。“贾琏、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就是她绝对不会让人看出她有胆怯的一面。“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意思是说贾家惹出了人命官司。“凤姐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他们一会,又威唬了一阵,又许了他几吊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喝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这是凤姐绝对厉害的地方,当然在现代法律的社会里,王熙凤也许没有什么错。可是传统社会总觉得,这种得理不饶人,到最后,下场常常变得很惨。这种时候,王熙凤常常对生命没有一点点悲悯,她觉得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也许她甚至巴不得这个人死。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去等着。”你看贾琏多没用、多窝囊,不过心也比较软,怕把事情闹大。就听贾琏说:“等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当然很聪明,说:“不许给他钱。”

贾琏出来后,就跟林之孝商量,“命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王子腾是谁?就是王熙凤的父辈,九省统制。“番役”相当于现在警察局的人,“仵作”就是验尸官,帮着把丧事就办了。“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就是用其他的支出充账,不让王熙凤发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内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醉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了,让我瞧瞧。’”平儿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打重。”正说着,忽然听说奶奶和姑娘们都来了,于是中断了她们的谈话。

我们回过头来看,在《红楼梦》四十四回中,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可以看到贾母是怎么处理的,王熙凤是怎么处理的,平儿是怎么处理的,李纨和宝钗又是怎么处理的,可最动人的还是怡红院中宝玉的体贴带给人的温暖。

所以《红楼梦》真正的主题其实是在这里,至于讲宝钗、宝玉的恋爱,谁嫁了谁,我觉得不是《红楼梦》的重点。《红楼梦》真正要讲的东西是生命,就是任何一个生命都不应该被糟蹋。甚至连鲍二家的上吊,作者下笔的时候其实都有悲悯,他在写每一个命运是如何不自主地走到自己无法控制的悲剧去的。所以也许用一个读佛经的心情去读《红楼梦》,很多东西反而读通了。

现在读完第四十四回,已经超过八十回的一半了,我一直很希望大家能够慢慢看到《红楼梦》最精彩的部分全是细节。而这些不管在改编的戏剧或电影中,都是看不到的。怎么去弄茉莉粉,胭脂怎么淘澄出来,它是《红楼梦》里最小的细节,可也是《红楼梦》最体贴的部分。因为他真的是用这个东西在体贴、靠近一个他关心的生命,所以我很希望大家看《红楼梦》时多读一点这种细节。

所以《红楼梦》有时候可以放在床边,变成床头书。很多人问我怎么看《红楼梦》,我说其实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都无所谓,每天看一段。你可能刚好今天翻开就看到平儿在化妆的那一段,你可以不知道前因、不知道后果,没有关系,可是那一段写得极好,这才是这个文学最迷人的部分。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很多根据《红楼梦》改编的影视作品,都会抓住宝黛钗之间的三角恋做主线,可读到了第四十五回,你会发现,这个三角恋只占了这本书非常小的一部分,不足以涵盖这么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如果一定要给这本书冠以一个主题,我想到的就是“青春”。

“青春”的主题在《红楼梦》里我提过好几次,最主要是基于宝玉、黛玉他们刚出场的时候,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因为刚刚发育,对自己的身体其实很陌生,对别人的身体也充满了好奇,想要去探索,想要去接近。从这个角度去看,我们就会看到《红楼梦》中的人物关系,都处在一种流动不稳定的状态。以十二金钗来讲,大概都是贾宝玉爱恋的对象。用今天粗俗的话来说,贾宝玉这个男孩子从小就有一点“劈腿”的习惯,很花心。可是我不这样看,我觉得在一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他会仰慕与他不同的生命形态,用美学术语来讲,叫作“欣赏”。欣赏不是一种占有,我们会为一首乐曲感动,会被美丽的晚霞打动,可是你无法占有音乐和晚霞。我觉得生命里有一个部分是非常纯粹的,它就是被美打动了,所以在这样的状况里,我一直希望大家慢慢可以看到青春的某一种形式。

从成人的世界来看,有时候不容易了解这些男孩、女孩的行为。我有时候跟我的同龄朋友说,也许我们已经忘了自己的青春,其实那时的我们和现在的年轻人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到了某一个年龄,走过被“设计”的人生,回头去看一些没有目的性、没有功利性的生命,你会觉得他们怎么那么傻。但曹雪芹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作者,在他四五十岁时,竟然还可以回忆青春。他觉得生命中最美好的就是那几年,好像十五岁以后就没有了。如果只看《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十五岁后的宝玉大概就不见了。后四十回里是别人要他去好好考试、做官,甚至出家。我想,对这个作者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曾经有过两三年的时间,和一群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在一起天真烂漫、无所事事,每天赏花、写诗,吵吵小架。那种无目的性的,我们叫作两小无猜的生命情境,大概就是《红楼梦》里的重点。

《红楼梦》不像《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面有那么多抢着做英雄的争斗,它就是把单纯的青春当成伟大的事情来写。青春可以那样被“消耗”和“挥霍”,你会觉得大人的伟大事情对他来讲反而才是无聊。

我在东海大学做系主任的时候,工作忙得要死。东海大学的草地非常漂亮,我们叫它“阳光草坪”,一天我走过那里,看到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躺在那边,我觉得他们真无聊,也不去好好读书。等我开完了四个小时的系务会,头昏脑涨地走过那里,他们居然还在。我忽然记起我以前不是也常常躺在草地上读诗吗?现在,我已经七年没有做这件事了。于是,我当天就提交了辞呈。我想,我的生命怎么会忘掉这个东西,而且我竟然还嘲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