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说:“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白眉赤眼”四个字用得极好,就是没事跑到那边,只按下门铃,然后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吗?晴雯觉得我就这样跑去不是很滑稽吗?“到底说一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人爱到最深的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牵挂,能去看看就好。晴雯说:“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注意,“搭讪”是很早的口语,很多小说里的字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搭讪”这两个字就有很多不同的写法,因为在古代,它只是一个声音。“搭讪”就是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了,于是抱着一大堆书走到她面前,故意把书掉在地上,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其实就是找个借口。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撂”就是丢给她,这一定不是折叠好的、特别新的、很漂亮的手帕,而是那种用过的手帕。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晴雯说:“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意思说你要送手帕,送个好一点的名牌,干吗送两条旧旧的擦过鼻涕的?“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就笑着说:“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最迷人的就是这句“他自然知道”,所有小儿女的青春期里都充满了这种东西。
我有时偷看学生的短信,根本就看不懂,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吗?他们传一个什么“184”,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指的是“一辈子”,只打三个数字就已经是在谈恋爱了。所以很多时候大人根本偷窥不了小孩的事情,因为你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其实青春期最迷人也就是这个东西。我的学生跟我说,我们很多时候是不接手机的,因为蛮贵的,只是响几声,我就知道他在想我了。这些东西外人是没办法理解的,其中的寓意很委婉,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也是《红楼梦》写到的最深的“情”。上次在台北讲课,有一个人说:“有一天有人送我一条旧手帕,我不知道干吗,还骂了他一顿。”我说,你是早没读《红楼梦》,读了你就知道他在干吗了。
此处手帕又变成了象征,前面的汗巾子我们把它翻译成裤带的时候,也许给人感觉有点粗俗,可《红楼梦》并没有给我们这种感觉,它认为这是人最贴身的物件,有点像《长恨歌》里说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那个物本身粘连了两个人的情感,汗巾子也好,手帕也好,上面都有人的痕迹:人的体温、人的泪痕,都是对人的情感的记录。
最后,晴雯只好拿手帕到潇湘馆去了,“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你看作者厉害到什么程度,他根本不提黛玉在哭,只说丫头在那边晒手帕子。“春纤见晴雯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经睡在床上。”宝玉挨打时很多人的关心是表演性的,可真正的深情和爱,不是表演给别人看的,黛玉只是关着灯在自己的帐子里哭。现世里的爱情多多少少都与实际利益有关,连宝玉的母亲都有私心,黛玉却一点都没有。
听见有人进来,黛玉就问:“是谁。”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帐子没拉开,两人隔着帐子讲话。晴雯赶快回答:“晴雯。”黛玉问:“做什么?”晴雯说:“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手帕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不用这个。’”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着闷,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恍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晴雯始终搞不懂这两个人是在干吗,就像我看了半天学生的短信根本看不懂一样,因为你是外人。这是一个很动人的场面,《红楼梦》里所有的女性中,只有黛玉能和宝玉默契到这种程度,那种亲,那种爱,已经远远超过我们说的所谓欲望、肉体,它就是一种深情,真有点像前世情缘。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注意“体贴”是说她完全明白了宝玉的心,这个女孩子的心事一下全被勾出来了:“能领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子,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手帕子,又令我可笑;再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可惧;我自己每每好笑,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她先是喜悦在人世间竟然如此幸运,会有人这么懂你;可转念一想,这么深的感情,将来会有什么结局……少女的心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思前想后,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惭愧,五味杂陈,整个心都热起来了。“由不得余意缠绵”,“缠绵”两个字用得极好,这是非常女性的字眼。两个字都是“纟”旁,古代女性经常刺绣、编织,线理不清楚的时候就是“缠绵”,感情也有理不清的时候。宝钗跟宝玉的情感很清楚,一二三四,一条一条的。可如今黛玉看着这两块手帕,自己也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高兴,于是“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她要透露自己的心事了。“便向案上研磨蘸笔”,然后就在那两块旧的手帕上走笔写了三首诗。我们现在青春期的小孩当然不会一下就写三首诗,但至少会传三条短信出来。黛玉忽然间被打动了,只觉得人世间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知己,了解她的孤独,知道她为这个人的挨打所受的煎熬。很多时候,心灵的苦比肉体上的苦还要难熬。
我们读一下黛玉写在手帕上的诗,就能看到这两人前世情缘之间的纠缠。其实我们已经知道《红楼梦》的结局了,可是看到这里,你可能会重新追问究竟什么是结局?就像我们读《长恨歌》,看到最后“宛转蛾眉马前死”,觉得真是一场悲剧,会有悔不当初的感觉。可是细想想,六十岁的唐玄宗跟二十七岁的杨贵妃在一起,中间有十年的时间,其实这十年的每一天都可以是结局。通常,我们读《红楼梦》会觉得宝钗最后嫁给宝玉才是结局,中间全部是空的。其实从某种角度看,《红楼梦》的结局是存在于每个刹那间的,宝玉跟黛玉之间的真心对话是结局;送手帕、在手帕上题诗也是结局。
黛玉在手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黛玉身上最重要的字眼永远是“眼泪”,因为她是为还泪而来的,眼睛里面只有泪一直在流,手帕是要她擦眼泪的,所以她就用泪做主题来写诗。“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古代的一尺是现在的三十厘米左右;她特别用“鲛”这个字,是因为传说中古代的美人鱼,也就是“鲛人”会在月圆的晚上一直哭,直哭到眼泪变成一粒粒的珍珠;“绡”是白色素绢的手帕。这两句意思是劳驾你送我这样一块手帕,叫我怎么能不伤心!
第二首,“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珠”跟“玉”都是讲眼泪,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哭。“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直流到枕头、袖子上全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第三首是,“彩线难收面上珠”,脸上的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像珍珠一样,用最漂亮的绣线都难把它们穿起来。“湘江旧迹已模糊”,这里用了一个典故,传说舜死了以后,他的两个太太娥皇和女英,一直流泪,她们的眼泪挥洒到河边的竹子上,后来人们就把这种有斑斑泪痕的竹子叫湘妃竹。这里的意思是那个古老神话的痕迹已经模糊了,可我的“窗前亦有千竿竹”,她的住处之所以叫潇湘馆,就是因为她的院子里种的是湘妃竹。“不识香痕渍也无?”是说我的眼泪会不会变成痕迹留在竹子上?
三首诗全是关于眼泪的,完全是黛玉的口吻。后来《红楼梦》里开了诗社,每一个人都开始作诗了。作者真是千变万化,他可以把自己分裂成不同人的个性去写诗。我们知道诗是最难假造的,每一个人用字、用句、用情感的方法都不同,有人开朗、有人哀愁,就跟画家的画风一样,一个人一种风格。到三十几回以后,作者把他写诗的才能全部展现了,而这个才能不只是他个人的诗才,而是借着小说里的人物写出各种不同风格的诗句。现在我们看到是黛玉的,她的诗几乎都跟泪水、哀伤有关。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林黛玉的体质本身就弱,她太敏感,春花秋月都能让她动情,所以特别容易受病。如今看到这两块手帕,爬起来磨墨、写诗,马上就觉得浑身火热,“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古代的镜子,会用非常漂亮的锦套套着,叫锦袱。因为古代有一种迷信,觉得人不经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会吓一跳,尤其是小孩子,不能照镜子,因为里面有个东西是魂魄。所以平常不照的时候,镜子要罩起来。“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黛玉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美,在少女动情的时候,脸色一定比桃花还要鲜艳,“却不知病由此萌”。这就有点像《维摩诘经》中所说的“从痴有爱,则我病生”。黛玉的病根就在于她太容易动情了,而且这种深情又过于浓烈。过了一会儿她才上床睡了,“犹拿着那个帕子思索”。
这一回当中有几个线索,不同的来探病的人和袭人去见王夫人,这是现世当中的线索;宝玉惦念黛玉,给她送两块手帕去,这是活在自己青春的深情中的线索。我不知道宝玉送两条手帕、黛玉在上面题诗这种事,如果被贾政知道会怎么看待?也许贾政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所以《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不断呈现不同的生命领域,而不同领域的差别特别大。黛玉跟宝玉有自己的国度,是别人无法进入的国度,《红楼梦》里最深的孤独就是黛玉的孤独,情到深处,别人根本无法理解。
宝钗去看宝玉的时候,问袭人宝玉到底为什么挨的打,袭人就说是薛蟠争风吃醋去告的密,这个线索就变成了三十四回的结尾:“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他们是外人,借住在贾家,如今人家的孩子因为你们家的人挨了打,宝钗当然觉得过意不去。这里面很多现世的考量跟刚才讲的黛玉坐在灯下写诗是截然不同的,作者一直觉得这两个世界很难沟通。有趣的是,作者把这两个部分都写得很好。
刚才宝玉不是故意打发袭人去借书吗?现在作者又回到了这条线上,“却说袭人来看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宝钗本来是住在蘅芜苑的,为了去看她母亲就出了园子。“袭人便空手回来。等到二更,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宝钗是个比较理性的人,不会立刻就抓起电话骂薛蟠,说你干吗跟人家争风吃醋,害人家挨打。而只是在心里盘算,觉得哥哥是有可能做这种事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她就觉得大概真的吧,因为外面都在讲,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就是这样,外面一直传传传,没影儿的事儿也会传成真的。“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一半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因为这个书童跟着宝玉跑来跑去,私下里认定就是这几个人争风吃醋也有可能。“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薛蟠一向在欢场里混,不是认识这个戏子,就是认识那个歌女,之前还曾为了一个女孩子打死过人,坏事干得太多了,简直就是纨袴子弟的典范,早就名声在外了。
注意,这时候作者跳出来讲话了,直接告诉你事实:“其实这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红楼梦》里作者很少直接出来说话,在这里作者蛮维护薛蟠的,说他虽然玩世不恭、粗俗,可是他并不坏。一般来说,如果有个人总是在吃花酒,搞得乱七八糟,小说就很容易把他写得很不堪,可是这个作者却对薛蟠心存悲悯,能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难。
这日薛蟠“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因为他进来之前,宝钗母女正在聊薛蟠不像话,害宝玉挨打的事。所以妈妈就很生气,咬牙说:“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注意一下,薛姨妈在《红楼梦》里出场次数非常多,她是贾家很重要的客人,但她的个性却一直不是很明显,你不太容易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当然我们知道,她是守寡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这么大的家产都仰仗那些老家人在管。她非常宠儿子,把薛蟠宠坏了,可是这个时候她还是要咬着牙骂他几句。到人家做客,自己儿子惹出这样的祸事,做母亲的很难堪。
薛蟠见母亲这样说,就呆了,这个孩子这次真是被冤枉了。忙问:“我何尝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在传统的儒家伦理当中,法律非常不严,可是有种奇怪的道德却是众口铄金的。大家都这样讲,最后事情就只能是这个样子了,我们自己有时候也可能扮演这样的角色。薛蟠当然不服,说:“人人都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可是薛蟠这个话很没有说服力对不对?他之前真的杀过人,他的前科太多了,到最后就很难辩白。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薛姨妈这个时候搬出薛宝钗来,可见宝钗的分量,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讲话向来是有分寸的。有些人很容易轻信谣言,可宝钗绝对不会,这说明她是最有判断力和最理性的人,绝对不会胡乱赖人。
宝钗就赶快劝妈妈说:“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这就是宝钗的个性,她身上有某些很西化的成分,认为情绪化的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把事情弄清楚,不如先安静下来,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接着她就跟哥哥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已过去了,不必校证。”意思是我们现在讨论的重点,不是你这次有没有害宝玉。宝钗是识大体的,她觉得这个时候计较这种小事情没有什么意思,“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这是宝钗对薛蟠的评价,“不防头”就是没有心机,说话很随便。“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意思是说都是你自找的,因为你老跟这些人混,讲话又大大咧咧的,所以一出事别人第一个就会想到你,你只有下决心从此离开这个是非圈,才是治本之道。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这其实也是在赞美薛蟠,他从来不遮遮掩掩,也不拐弯抹角,更不躲躲闪闪。“又见那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乱跳”这两个字用得极好,大家知道薛蟠口才不好,又没有他妹妹那么冷静,被冤枉了就只好急得乱跳起来。然后“赌身发誓的分辨”,大概说我如果这样做了,出去就被车子轧死之类的。然后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薛蟠是典型的小混混儿,毛毛躁躁、跳来跳去的,连个大流氓都算不上,真正的大流氓遇事其实还蛮沉稳的。“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薛蟠就抱怨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宝玉一挨打,总惹得一大堆人倒霉。“‘今天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宝玉打死我,他替我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这是非常典型的薛蟠的反应,完全是动作派,冲动型的,动不动就拼命。“慌的薛姨妈一把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天,我担一日的口舌。’”他特别忍受不了这种平白无故的冤枉,“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赶忙又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注意一下宝钗的语言,永远是合情合理的,说哪有人家来劝架,你把所有的气都转到劝的人身上去的。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他开始怪妹妹了,因为是宝钗从大观园出来告诉妈妈的,他现在就把气又撒到薛宝钗身上了,然后说出了很难听的话。
宝钗说:“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注意,兄妹两人一开始斗嘴,就不理性了,尤其是薛蟠这种人,一有口舌之争,就会进行人身攻击。薛蟠反驳说:“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我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宝玉一看到漂亮的人就喜欢,要么换条裤带,要么送个扇坠,整天都在玩这些东西。他说:“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蟠说的是实情,那个场景大家也读过了。宝玉和琪官,真的是彼此欣赏,都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优雅、一种美。可见琪官这样的戏子,也有他的品格,被忠顺王爷包养大概是慑于淫威没有办法,可他也觉得交朋友要优雅一点的,不能太粗俗。当然这里也透露出薛蟠真的有点吃醋,说这个人是我介绍给你的,我请他吃了这么多次饭,他也不跟我说一句亲热的话,跟你宝玉一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就交换信物了。也有可能他真的在外面讲过这样的话,自己已经忘掉了,可是别人却把这事变成是非了。
他这么一说,“薛姨妈跟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这个作者真厉害,他在一步一步地绕着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薛蟠说:“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个宝玉闹的天翻地覆的。”这又有点在吃醋了,不要忘了,他也一直是个受宠的男孩子,他就觉得宝玉有那么多人疼,自己有点被比下去的感觉。“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一下子恼羞成怒,“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为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心了,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话也许对今天的女孩子没什么,可在古代,如果说哪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偷偷爱上了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到三十五回薛蟠为这个事情跟宝钗道歉了。
其实薛蟠讲这话是真的,前面已经有好多迹象表明宝钗真的想嫁给宝玉,可一个女孩子的隐秘心事就这样被大咧咧地讲出来,她内心肯定难过,所以宝钗在这里是受到很大伤害的。我想作者也是借薛蟠这个没有头脑的人,把真相讲出来。宝钗这个心机很重的人,偏偏碰到个哥哥是那种完全没有心机的人。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把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就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什么话!”妹妹觉得哥哥无礼到极点,不知该怎么和他对话了。“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这个时候他是不会道歉的,因为还在气头上。
“薛姨妈气的乱颤,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兄妹吵架,母亲左右为难。宝钗在最难过的时候,也还知道分寸。就“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宝钗也有她的委屈:不成才的哥哥、那么大的家产,都需要她去料理。第二天早上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整,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这两个人是一定要碰面的,一个人哭了一个晚上,另外一个大概也哭了一个晚上,各自有各自的悲伤。林黛玉就问宝钗,你到哪里去?“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女人要吵起架来可是够厉害的,黛玉的嘴巴也真够刻薄。
《红楼梦》里很多有趣的东西,只要把它们放到青春期里,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人就是这个样子。作者的功夫在于他写深情写得好,写吃醋也写得好,把所有的人性都呈现得精致、细腻。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的重点会放到两个丫头身上,一个是白玉钏,一个是黄金莺。大家可能记得前几回中金钏儿被赶出贾府,跳井自杀。白玉钏也是王夫人的丫头,是金钏儿的妹妹,她们姐妹是一起被卖到贾家当丫鬟的。姐姐不久前含冤自杀了,可她还得继续在贾府里做丫头。
宝玉被打伤了不能吃东西,忽然说想吃以前曾吃过的一种荷叶汤,那是富贵人家吃的很特别的一种料理。按我们的想象,有钱人家大概每天都是鱼翅鲍鱼,其实真正的有钱人是不太吃这些东西的,鱼翅鲍鱼大概只是做汤底。那一碗汤其实就是面疙瘩而已,可是这个面要用银模子慢慢压出来。
可见真正的富贵并不是每天大鱼大肉。我曾跟很多朋友提过,我自己吃过最富贵的料理,大概是在二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家。他祖辈以前在大陆是做财政长官的,到台湾以后,有一道家传的菜叫老豆腐。那个菜是把整板的豆腐用大锅小火炖四十八个小时,炖到豆腐的中间全是洞,然后把外面硬的部分削掉,只留下中间软的部分用鲍鱼、干贝、鸡汤等做的汤底去烩。最后,你吃的那一小碗看上去只是豆腐,可那是煮了四十八小时以后,汤汁全部是最考究的料做出的豆腐,那是当年进贡的料理。其实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它讲究的是烹调过程中所下的工夫。
有很多人认为《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是曹雪芹写的,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写的,当然,是不是高鹗写的还有争议。可最近大陆有个学者说,他觉得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这个说法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后四十回里开始吃大鱼大肉了,这在前八十回里绝对没有。很明显,后四十回的作者没有过过好日子,不知道什么叫富贵,只是凭空想象了一个富贵,所以后四十回里常常讲桌上摆了一个什么汉代的鼎、宋朝的玉之类的。可前八十回不是,他会说桌上摆的是一个法国的钟,这是西洋的东西,明显可以看出作者是感受过真正的富贵的。我们常看到前八十回里出现“洋”字,比如宝玉洗脸用的是洋毛巾,就是我们今天用的这种利用毛细现象做出来的毛巾,当时是西洋的贡品。那时中国用的是土布的,吸水性很不好。
记得有一段讲到鼻烟壶上画着一个黄头发、裸体的带翅膀的天使,那个鼻烟壶肯定也不是本土制作,这些都是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重要的区别。为什么张爱玲要说八十回以后,她再也不想看了,因为好作家一定看得出来,后四十回里细节没有了。当然,我还是很佩服这个补写的作者,他能把故事讲得这么好也不容易,可是因为他没有真正体验过富贵,根本不知道富贵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便只能假设。记得小学时,很多人跟我讲,你知道总统有件纯黄金的衣服吗?小时候很相信那就是富贵,现在看来真是好笑得要命,想象中的富贵跟真实经历过的富贵是不同的。尤其是曹雪芹,他已经是第四代,对于富贵,因为真正体验过,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他在书写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是不着痕迹的平常心。
三十五回里白玉钏出场,被命令去做一项工作,就是把新煮好的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宝玉喝。作者可真是厉害,这个工作偏偏安排白玉钏来做。见到宝玉,玉钏儿的脸色很难看,宝玉当然知道玉钏儿不高兴的原因,所以就一直跟她说笑话。最后宝玉就施了一个诡计,目的就是要她喝那个汤,因为他觉得这个汤的味道好极了。其实他的内心很不安,一直找机会补偿自己的罪过。
通常我们喜欢把“爱”挂在嘴边。可是读了《红楼梦》,你才会发现人性竟然可以细致到这种地步,你也才知道什么叫爱,爱其实就是有很多的抱歉,很多的无奈,很多不安和愧疚。
三十五回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回,我常常跟朋友讲,《红楼梦》越读到最后,越觉得最精彩的是那些没有大事发生的部分。这一回也一样,先是宝玉躺在床上喝了一碗汤,过一会儿袭人就去找宝钗的丫头黄金莺来打络子,莺儿是所有丫头里手最巧的。“络子”类似今天的中国结,古代的贵族身上一定要佩玉和扇子。扇子的套是用丝线编出来的,非常精巧。台北的“故宫博物院”一般不太看得起这种民间工艺,在国外博物馆里,我见过一个葱绿色的细线打出来的透空的络子里,放了一把鸡翅木的扇子,合在一起非常漂亮。每当看到这些,你会觉得这样做贵族还比较有意思,至少还可以玩出一些美的东西来,如果只富贵而不美,就只能叫财大气粗。
三十五回一方面是讲烹调美学,另一方面是讲色彩美学。今天大学里讲的色彩学,诸如什么叫冷色,什么叫暖色,冷色跟暖色怎么互补等等,是纯西方的,因为大概在1666年,牛顿发现了橙红黄绿蓝靛紫的光谱。大家知道颜色是因为光线在某个物质上产生的波长在我们的视网膜上造成的效果,这种光学最科学的解释叫色彩学。可是东方的色彩学,没有保存在任何一个美术系教授的身上,却保存在了一个丫头身上,黄金莺说的什么颜色要用什么颜色去压,完全是在讲色彩学。因为她在选线的时候,视觉是非常精准的。
以前母亲她们绣花的时候,对颜色是特别讲究的,一片叶子大概要选出十几种的绿色去绣,从叶子的叶脉、叶梗,一直到边缘,还有叶子翻过来的颜色,需要的是不同的绿。我们今天绿色可能只有一种,蓝色也一样,视觉变得非常粗糙。事实上蓝色跟绿色一样,也可以分很多种,比如大家看到高雄天空的那种蓝的变化是非常多的。如果你曾在视觉上细致地观察过这个东西,就会知道它的色彩不是单一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传播的贵族文化,绝对不只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而是指他们的生活有一种品位,这个品位很可能在我们不注意时大量流失。
《红楼梦》这一回里的两个丫头,一个喂宝玉喝汤,一个帮宝玉打络子,她们在今天绝对可以受聘去做美学专家,她们懂味觉和视觉美学。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怎么去推广“美”?其实“美”是靠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来完成的。做出那碗汤的人并不是贵族,而是那些用人,它需要味觉上的真正敏感和精致;打出这个络子的也不是贵族,而是莺儿这个丫头,所以真正热爱生活、把“美”最后完成的人,是生活在底层的这些民众。
这回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还因为它里面隐藏了让我惊心动魄的一段,是关于林黛玉的。
这一段如果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念下去,也能感觉到阅读产生的力量。“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黛玉确实有点带着醋意在刻薄宝钗,因为宝钗也在哭,黛玉不知道她不是为宝玉哭,而是因为哥哥。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看,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真正的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生病了,你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一批一批人进去探病而不愿意进去的时候,就能体会黛玉此刻的心情。“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花胡哨”就是说像花蝴蝶一样转一圈儿就走,这里其实是在对比黛玉虽没进去,却是真心爱宝玉的;凤姐每天跑几次,却不见得是真心。因为她知道贾母和王夫人疼宝玉,所以要做给她们看。这里“爱”是被非常小心地写出来的,有一种爱是深到只有关心,不想让对方知道的。黛玉的爱是深层的,而凤姐的爱是表面的。作者并没批评凤姐,只是通过黛玉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黛玉太了解人性了,她当然了解聪明伶俐的凤姐这么爱热闹,这么有人缘,是因为她平常习惯做表面功夫。
林黛玉“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环、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这是一段对比,让我们联想到杜甫写李白的句子:“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一个社会里面,可以有党政军要员挤在一堆的热闹,也可以有一个人是这么孤独、憔悴。王熙凤为什么一直不来?她是要等和王夫人、邢夫人、贾母一起来,因为对她来讲,爱就是一种表演;而对黛玉来说,她的爱宁可不让对方知道。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黛玉太聪明了,她的不快乐很多时候缘于她太容易看透人性里的假。因为父母双亡,在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有父母无论如何都是好的,所以“早又泪珠满面”。过了不多久,她看到宝钗、薛姨妈等人也进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我们都知道,最关心黛玉的就是紫鹃。可是很奇怪,人对最关心你的人是会撒娇的,最粗鲁的话常常是对最爱你的人说的。林黛玉跟别人很少这么粗暴,只有对紫鹃才这样说话。“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湿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我们这才知道黛玉已经站了大半天了,也才知道原来有一种爱是这么孤独,这么矜持,或者说这么自负的。我想每个人大概都曾经历过不见得要别人知道的爱,那些特别想让别人知道的爱,大多不够深沉。《红楼梦》里对黛玉的情感是讲得最到位的。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