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走了,大家要注意一下这个地方,如果是一个电视连续剧的改编的话,它就是一个分镜表。贾蓉去了,带了一些人走了,镜头没有动,因为这个镜头是爸爸在门口交代儿子,儿子走了,可是有人渐渐来了。它是一个分镜,一个转场,就是电影里面叫作蒙太奇的剪接手法。贾蓉一走,“这里渐渐就有人来了”,这是非常好的句子。那么最早到的是谁?是贾琏、贾蔷两个。贾琏、贾蔷是第一批客人,他俩并不完全是客人,因为他们是很亲的亲戚,玉字辈的贾琏,草字辈的贾蔷,他们是来做帮手的。贾琏大概二十岁刚出头,贾蔷就是十六七岁,算是家族里年轻一代的男人,所以这两个人先到了。贾琏、贾蔷到了以后“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就是看看谁应该坐哪里,等一下客人都到了之后应该怎么分席次与座位,有负责招呼客人的意思。
他们看了各处的座位就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这一句话大概不太容易懂,贾琏、贾蔷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所以他们一方面要做接待,另一方面也关心今天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家里人就回答说:“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不敢预备玩意儿。”因为寿宴比较正经,过生日的人是老太爷贾敬,原来以为老太爷要回来,而且老太爷又是修行之人,所以就没敢准备玩意儿。可见,这个玩意儿一定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不是老人喜欢的。因为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老太爷要回来他们就不敢预备。可能是电子花车或者钢管秀这类东西,因为你要真的办得像一个寿宴的感觉,要比较正派,可是你会发现借着贾敬的生日,男孩子们也想凑凑热闹,好好玩一玩。
“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临时准备玩意儿大概来不及了,家人说,今天除了寿宴以外,还会有唱戏的和“打十番”的。“打十番”是一种音乐表演,有点像西方的室内乐,它里面有十种乐器,又分成粗十番、细十番。粗十番里面有很多打击的、敲击的乐器,像锣、鼓、铃、钹等;细十番通常就是由箫、笛、管、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十种乐器组成。另外有唱小戏的,后面就讲到王熙凤来看戏的时候,别人说你晚到了,我们已经看了很多“出”了,那你来点两出戏。过去富贵人家在庆寿或者有别的庆典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戏目是由坐在底下的客人点的,有点像我们今天的点唱。王熙凤就点了几出戏,一个是《牡丹亭》里的《还魂》,一个是《长生殿》里的《弹词》。
《红楼梦》中当年看的是什么戏?是昆曲,就是明代以来在江苏和浙江一带流传的昆腔。昆曲跟评剧、京剧不太一样,评剧比较接近现实生活,念白口语多;昆曲一动就是唱,而且唱的时候一定要配合身段,这对演员来讲是高难度的挑战。很著名的《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就是昆曲,在舞台上杜丽娘和春香这两个角色一直在动,不断有唱腔,不断有身段。比如有“卧鱼儿”的动作,这是高难度的戏剧做派,还要一直唱,不是功底特别深厚的演员根本不敢演。很多人认为昆曲没落的原因,就是因为难度太大,嗓音和身段的功力要兼备才能演。
我们现在看评剧、京剧的唱功和身段已经分开,你会觉得会唱的人不一定要会身段,如青衣(正旦)的戏就唱得很好,像《二进宫》,可以一直唱一直唱,可是他身体动作不太能做;那可能有一些花旦、武旦身体动作很漂亮,可是他的唱功也许不行。这几年在整个华人世界里昆曲逐渐兴盛,这是很奇特的一个现象,大家知道,《牡丹亭》现在在全世界演出,一个明朝汤显祖的戏,变成全世界最重视的一个古代戏剧,其实它在时间上跟莎士比亚的戏剧差不多。
因为戏是为贾敬准备的,很优雅,老人家喜欢看,可是年轻人就不太能接受。昆曲的字本来就深奥,唱的时候就更不容易懂了,他们觉得这种戏看着连文辞都很难懂,不是他们想要的玩意儿。所以,贾琏和贾蔷大概觉得看戏很没意思,就溜去赌博。这里就带出了清朝富贵人家宴会时的另外一些情况。
当时贾家还请外面的戏班子来家唱戏,后来就不用请了,因为元春要回家省亲,家里盖了大观园,之后家里就养了一个戏班子,就是芳官、文官这一批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每个人学不同的戏码。戏剧在旧时人们的生活中担当着很重要的教化作用,像王熙凤没有读过书,她大部分的历史文化知识都来自戏台。有人专门写论文,谈戏剧对《红楼梦》中家族的影响。其实不只是贵族生活,民间更是如此,看戏是非常重要的文化活动。我到现在觉得那些历史人物,什么吕布、貂蝉都是小时候歌仔戏里看到的印象,等到大了以后真正去读《三国演义》的时候,那个印象仍然很难改变,因为戏剧已经给你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
第二批客人到了。“次后又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大家发现没有,宝玉永远跟女眷在一起。他是一个男孩子,通常应该跟男客在一起,当时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他应该跟贾琏、贾蔷来,或者跟下一批男客来,可是宝玉在家里特别受宠,所以他便总是跟女眷们混在一起。贾珍和尤氏出去迎客,这个时候男主人贾珍、女主人尤氏必须出面,是因为第二批客人比第一批重要。贾琏和贾蔷基本上是平辈和晚辈,所以主人贾珍和尤氏不必迎接,可是邢夫人、王夫人是婶婶,是长辈,而且他们以为贾母也会来,所以就出来迎接。
如果贾母来了,她就是这一天最重要的客人,因为她是这个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人。可是贾母没有来,这里就要交代一下原因。贾珍和尤氏亲自给客人递了茶,然后笑着说:“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女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他们看贾母没来,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就以一种非常小心和礼貌的方式来询问。贾敬是侄子辈,按理贾敬过生日,请老太太过来是失礼的,因此贾珍解释说我们本来不敢请老太太过来,可是看天气这么好,秋天菊花在开,觉得老太太又爱热闹,跟儿孙在一起会比较高兴,所以才请她来。可是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然没有来。短短两句话表达了三层意思:一个是为什么要请贾母来;一个是为什么贾母没有来,他要问,可是问得非常小心;最后一个意思是询问贾母是不是觉得他们失礼了,所以不赏脸。这样的问话放到今天,我们根本听不懂。
回答也很有趣,照理讲应该是王夫人回答,因为王夫人是贾母的儿媳妇,可王熙凤是个嘴快的人,她马上回答说:“老太太昨日原要来着呢,因为晚上忽看见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明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意思是贾母其实很愿意来,所以你们不要多心。王熙凤很聪明,她立刻知道贾珍在担心请老太太来是不是失礼了,所以她赶紧表明说老太太真的很想来,只是身体不好才没来。怕贾珍不相信,还特别说老太太交代了,有好吃的要几样,而且要很烂的。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说话时的礼数。单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能明白秦可卿的死是必然的。因为她出身寒门,寒门没有那么多礼数,而到了贾家,上上下下她都要用豪门的礼数来应付,每天都在思虑,处处都要得体,这个孙媳妇做得实在是够累的。一句问答包含了很多层次,不着痕迹地带出了这个家族,甚至那个时代的很多世故人情。
贾珍这才放心了,所以他就笑着说:“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本来他担心是自己有所得罪,话讲得很有分寸,《红楼梦》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细节。
第二批客人的到来串出了另外一条线索,就是秦可卿的病。王夫人来是为了贾敬过生日,本来不适合谈悲哀的事情,可是王夫人还是问了:“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那尤氏就回答:“他这个病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可见,秦可卿是特别受宠爱的一个孙辈媳妇,贾母出去玩儿常常要带着她,王夫人也喜欢找她。本来不是一个府里的,可是她们都喜欢秦可卿,因为她非常懂事。可是如果从另外的角度想,这么懂事其实是很累的。有时候看到一个小孩太懂事,很小就在大人面前讲话讲得很小心,你会很心疼。因为你知道他不是一个那么快乐的小孩,因为他已经开始懂得跟大人的对答。想想看贾母带着她出去,贾母的辈分那么高,以她的身份和心性,她要多小心地在旁边伺候贾母,肯定是心力交瘁,其实这些表象都暗含着秦可卿的病因。不知内情的人都觉得她好受宠,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实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并不好受。
尤氏的话里提到了季节,说秦可卿陪贾母是在中秋。《红楼梦》里有个很精彩的东西,就是时间或者季节。林黛玉进贾府是正月过年的时候,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中秋也过了,深秋时节,满园的菊花盛开,不知不觉中季节在变。可作者从来不直接讲,但是读者能看到时间的流逝。
《红楼梦》里经常会提到植物,有人考证大约提到了一百多种植物,这些植物都穿插在季节里。现在据有人考察这些植物大部分是江南的,不是北方的。很多人认为从植物上就可以看出,大观园并不在北京,而是在扬州或南京一带。《红楼梦》里提到的很多植物、果品都是江南的,所以过了中秋以后菊花盛开,大概也是江南风景。
尤氏说,上个月中秋的时候秦可卿身体还很好,跟着贾母、王夫人玩了半夜。“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来做客的邢夫人立刻就说:“别是喜罢?”这绝对是古时候人的对话情节,这种讲话的方式是遇事一定要讲好的地方,不要往坏的地方去讲,她肯定不会说:“那是不是要死了?”大户人家里的人讲话都很小心,邢夫人就说大概不是病吧,或许是怀孕了,因为怀孕是好事。小时候我记得家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东西,讲话不要伤人。而且不是说有意的伤人,无意的伤人你都要小心,因为很可能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别人就不舒服了。
正谈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
贾家的宴会,第一批是负责招待的贾琏、贾蔷,第二批是女眷,第三批是贾政、贾赦这些男客。此时重要的客人来了,贾珍立刻赶出去迎接。为什么只是贾珍迎出去?因为尤氏是女主人,要招待女眷,不方便出去。这里的界限很分明,女眷进来的时候,贾珍和尤氏接待,可是男客只能在外面,贾珍要出去接待。
然后尤氏又接着邢夫人的话回到秦可卿的病上,这里又是文学的编织。尤氏就回答邢夫人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过学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尤氏在王夫人和邢夫人面前必须如实禀报,因为王夫人、邢夫人是她的长辈。通过她的话,你能感觉到秦可卿的病真的已经很重了,重到非常好的医生也有点无力回天了。
这时候凤姐就讲了一句话,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秦可卿跟王熙凤本来不是同辈,可是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因为年龄很接近,又都是做媳妇的,而且都在当家。王熙凤在荣国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秦可卿在宁国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她们在一起会有很多共同感受。比如她们都容易遭人抱怨,王熙凤狠心、厉害,被人背后骂得要死;可是秦可卿能做到连底下的人都说她好,所以秦可卿内心的委屈比王熙凤多。她们在一起会说起很多理家的辛酸。王熙凤的父亲是九省统制,她是从豪门嫁进豪门,从不忍受秦可卿那样的委屈。但王熙凤特别疼秦可卿,她知道秦可卿做媳妇的难处,从王熙凤的话里可以看出,秦可卿实际上是自己把自己给累死的。王熙凤猜得到,秦可卿知道自己是最小一辈的媳妇,应该来招呼客人的,今天这样重要的时刻不来肯定是不礼貌的。见她没来,王熙凤就知道秦可卿的病真的很厉害了。
凤姐讲完以后,尤氏就回答说:“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还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不舍得去。”意思说其实那时秦可卿已经病得很重了,如果换作是别人,她大概也不会起来的。这里也有很多细节,王熙凤跟秦可卿对话的时候感觉很亲,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同病相怜。两个人都是晚辈媳妇管家,管家的难处也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懂。管家要得罪人,发现有一个用人贪污,怎么办?王熙凤是绝对要惩罚的,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较有经验,处事也利落;可是秦可卿这个女强人做得就非常勉强,背后又没有靠山,怕得罪人,很可能还要帮这个用人去遮掩,她得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好,所以特别难。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要注意,王熙凤是一个不轻易感伤的人,她出场时永远是阳光灿烂、欢声笑语的,可是此刻,凤姐眼圈红了半日,这里有某种自怜的成分,她从对方的悲哀里看到了自己的悲哀,王熙凤也有自己的难处。然后,王熙凤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王熙凤不太容易安静,喜欢风风火火,用“半日”这个词形容她的时候,其实是表明王熙凤状态异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不太像王熙凤的语言,王熙凤一开口常常不是命令就是骂人,眼下忽然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一句诗,说明王熙凤这个时候有了心事,所以这部分不完全在写秦可卿,也是在借秦可卿讲王熙凤内心的一种感伤,她忽然意识到人生的无常。
整部《红楼梦》都在讲无常,贾宝玉是最容易感觉到无常的,他在宴会上常常会忽然哭起来,意识到繁华过去以后的幻灭。而王熙凤很少有这种感觉,她永远觉得眼前的繁华就是繁华,可是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无常之感,这不是王熙凤的个性,这时的她显得有些深沉。“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趣儿?”她没有讲秦可卿会死或者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是要避讳,不能够讲“死”这个字。
正说话当中,贾蓉进来了。
贾蓉进来以后就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请了安,贾蓉进来是因为他送完寿礼后一定要跟母亲汇报。可是看到已经有客人来了,客人比他母亲辈分还高,所以他赶紧给她们请安,然后才回答尤氏说:“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遵太爷的话,并不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个才是。’”这一计果然奏效,孙子去了,爷爷很开心。“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们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这里还是辈分关系。父亲、母亲要伺候的是太爷、太太们,即邢夫人、王夫人这一辈,贾蓉要伺候的是叔叔、婶婶、哥哥们,也就是贾琏、王熙凤这些人,所以这里面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分得清清楚楚,绝对不能越礼。
贾敬还特别交代说,要把文昌帝君的关于怎么积阴功、怎么积阴德的《阴骘文》,赶快刻印出一万张,去散给穷人,就等于做善事了。在他看来,修行人生日可以不过,但是要积德。贾蓉说,他进来的时候先见到父亲,已经跟父亲回报了。又说“我如今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爷们吃饭去呢”,可见,这个宴会的内容很丰富,迎来送往,它让这个家庭里所有的主人都非常忙。
此时凤姐就讲话了,又有一个编织穿插进来。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的病,到底是怎么着?”这是凤姐的标准语言,快人快语,说话从来都是命令式的。贾蓉皱了皱眉头,这是个很简短的表情描绘,表明他太太的情况不好,可是正在替祖父做寿,情况不好让他有一点为难,就说:“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
这里描写得很细微,贾敬的生日、秦可卿的病、贾瑞爱上王熙凤三条线一直互相穿插着。《红楼梦》中的这种穿插特别精彩,能同时照顾到很多面。十一回里用生日的喜庆去衬托秦可卿的孤单:这边过生日热闹繁华,那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有很多心事上的纠结。读者会看到人生竟如此丰富,有悲也有喜,有爱也有恨,并不只是一种单向的发展。
此时作者的笔锋又转回宴会,尤氏请示长辈太太们在屋里吃饭还是在园子里吃。因为一会儿要看戏,如果在园子里面吃,就不需要再转移了。但是这样就要去布置桌椅,把厨具与饭菜搬到花园里去。主人想的是,到园子吃既能赏花,空气又好,比较舒服。可是客人看到这边已经准备了饭食,要搬到园子去会很麻烦,王夫人就对邢夫人说:“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这明显是客人在替主人着想,邢夫人也说好,所以尤氏就赶快吩咐媳妇婆子们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坐了。”尤氏的母亲尤老娘,她还生了两个跟尤氏同父异母的女儿:尤二姐、尤三姐,这二位要到第六十几回才出现,可是这里已经埋下一个伏笔,告诉我们尤氏有一个妈妈。她的妈妈跟王夫人、邢夫人是长辈,所以她们是正坐,尤氏跟凤姐、宝玉侧坐。
吃着,王夫人和邢夫人就说:“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么?”她们的意思是寿星没在场,我们却坐在这里大吃大喝,觉得很不安做客的人要讲客气的话。王熙凤非常聪明,她讲了一句话,让在座的人皆大欢喜。她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意思是贾敬根本就是神仙了,不必专程给他拜寿,这边讲到“拜寿”,他自然心领神会了。一句话讲出来,大家都笑了。大户人家的素养,使王熙凤在所有的大场面讲出来的话都很漂亮。说贾敬是神仙,这是一个奉承;同时大家也很高兴,贾敬没有回来,我们还是可以安心地吃喝。这是王熙凤了不起的地方,做人可以做到这样妥帖、周到。
王夫人、邢夫人、凤姐这些女眷们在内房吃了饭后,最小一辈的男主人贾蓉进来向尤氏汇报,他的汇报透露出外面的热闹。他说:“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的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这里的大老爷是贾赦,二老爷是贾政。贾赦说有事,走了;贾政不喜欢看戏,又怕热闹,也走了。贾赦、贾政是贾敬的堂兄弟,他们来拜寿是个礼数,不想多待。他们都是朝廷里的大官,一方面有公务在身,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在场,子侄辈们都不能玩得尽兴,尤其是宝玉。他们也很有分寸,到场表示一下就走了。
贾琏和贾蔷是招待男客人的,所以他们就负责把这些吃完饭的男客让到花园去,大家分别坐好,等着敲锣开戏。
贾敬过生日,所有的王府都有礼送来,贾蓉负责接礼,他汇报说:“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着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这些是人不到礼到的。在当时,收礼是一个大学问,名帖收下来以后要登记,然后全部上档。我们现在也用档案资料这个名词。以前是用木牌,收到某家什么礼就写一个木牌,账房把这个档收好,收完以后要写谢帖让送礼的人带回去,还要拿赏银给送礼来的人。贾蓉说,他已经都回了父亲了,把礼先收在账房里面,礼单都上了档了。你要知道哪一家送了什么,以便日后回礼的时候,礼数能相当,不能人家送多了你送少了,人家送少了你送多了,这是做官人家最重要的一个档案,是礼尚往来的关系。贾蓉今天很忙,他一早起来就赶去道观给祖父磕头送礼,回来又忙着接待所有的男客,然后还要收礼,可见这种大家族办一个宴会多不容易,从中我们能看到当时贵族家庭之间的关系,因为很多人都会计较礼数周到不周到。所有送礼的人也都要留下吃了饭再走,这也是礼貌,当然这些人吃的饭和前面的女眷、男客不一样,要另外安排。
贾蓉交代完了,女主人尤氏就问女眷们,要不要到花园看戏?这个时候凤姐说了:“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熙凤要走了,王夫人就交代她说,你去去就赶快来,不要去太久,那是侄儿媳妇。意思是说你是长辈,所以你们再亲,这里是有礼数的,通常长辈不太会特别探晚辈病的。
第十一回里,作者用编织的艺术手法特别安排了贾敬生日的热闹与秦可卿重病的对比。就在这样一个繁华、热闹、富贵的场面中,有个人正在孤独、冷清、哀伤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红楼梦》里面每一回都在写人生,让你看到生命的两面:热闹与凄凉,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王熙凤要去看秦可卿,有个人一定要跟了去,那就是宝玉。宝玉去看秦可卿是非常重要的。第五回中,宝玉第一次性幻想,就发生在秦可卿的卧房。当他第二次走进这个卧房时,卧房的主人将要离世了,这又是一个对比。第十一回呼应第五回:第五回的时候,这个卧房的主人尚处于生命的全盛时期;第十一回里,她已经危在旦夕了。《红楼梦》一直在让你看人生。宝玉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他忽然觉得人生竟如此虚幻,他曾经在这里梦到的那个美丽世界真似春梦随云散了。
“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秦可卿病都那么重了,但她还是要站起来,因为贾宝玉是她的叔叔,王熙凤是她的婶婶,长辈来了。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凤姐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的褥子上。从很多的细节读者都能看出来,王熙凤跟秦可卿非常亲,这个长辈就坐在秦可卿的床边了。宝玉是不能坐在床边的,他虽然还是一个小孩,可他是一个男性长辈,宝玉问了好,就坐在对面椅子上。
贾蓉是陪着进来的,他就吩咐赶快倒茶,婶子跟二叔在上房还没有喝茶呢。他们的习惯是饭后先用比较差的茶漱口,然后再喝最好的茶。他们赶着来看望秦可卿,没有喝茶,所以贾蓉就特别交代,赶快沏好茶过来。
秦可卿拉着凤姐的手讲了一大段话,这是秦可卿最后一次讲自己的心事。从这一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好强的、长得极美的女人心里的委屈。秦氏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彼此相敬,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没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过去决定一个女性命运好坏的第一个要素就是嫁得好不好,她命很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第二个就是公公婆婆待你好不好,因为婆婆要虐待你就惨了,她说公公婆婆待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所以她觉得自己命很好。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又特别指出王熙凤对她的好。秦可卿嫁到这个家族来,还没有生孩子,几年当中做媳妇非常周到,受到全家上上下下的疼爱,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是忽然生了这种病,她一方面很感伤,同时也觉得很抱歉,不能孝顺公婆了。王熙凤这样疼她,本来觉得一定要报答这个婶婶,可是也不能够了。这等于是告别的话。其中有女性味十足的情感,这些话大概也只有王熙凤会懂,她不能跟公公婆婆讲,也不会跟丈夫讲,而是对很亲的闺房密友讲了她最细密的心事。秦可卿病得这么重,最后心里想的还是别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职责就要走了。她认为自己“未必熬得过年去”,而眼下已经是秋末冬初了。
可这个时候你看宝玉在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一直在看墙上的画《海棠春睡图》,看到“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想到自己以前在这里午睡时做的太虚幻境的梦,然后就开始发呆。宝玉永远能看到人生的两面,这个卧房是他第一次领悟“性”这个奇妙事物的地方,而今天,曾经的繁华春梦不再,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被死神渐渐地夺去光彩。《红楼梦》非常善于用同一个场景让读者看到繁华和幻灭。宝玉“正自出神,听了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宝玉真性情流露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控制。通常我们去看一个病人,大概都懂得自制,可是宝玉就哭得一塌糊涂。
凤姐听到秦可卿讲这样的话也非常难过,可她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所以表现就完全不一样。“凤姐儿虽心中十分难过,但只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子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么说,那里就到得这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么?’”这是很标准的王熙凤语言,她一方面指责宝玉,另一方面也是在劝秦可卿,劝她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这个时候贾蓉开口说这个病其实也不用别的,能够吃饭就好了。第十回里,中医给秦可卿把脉,就讲到她的脾胃受克了,所以没有胃口。这时,凤姐做了一个决定,她非常有魄力,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的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然后又跟贾蓉说:“你先同你宝叔过去罢,我略坐一坐儿。”她把两个男性都支开了,因为她要留下一段时间单独跟秦可卿讲一些女性的心事。从文学的角度,宝玉一定要进这个卧房,因为这个卧房会让他有人生的幻灭之感,可是又不能待得太久。
接下来是秦可卿跟王熙凤的对话,这都是作者的安排。这时对王熙凤和秦可卿的描写会让人产生一种荒凉感,因为园子里的戏已经开场了,热闹繁华,而这边是这么凄凉的一个临终病人交代后事的感觉。
“这里凤姐儿又劝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说了许多衷肠话儿。”贾蓉和宝玉走了,这两个性情相投的女子坐在床边谈了很多。作者没有讲内容,可是最贴心的话只有这时才会讲。
然而,尤氏三次两次地打发了人来请王熙凤过去看戏,这一方面是女主人怕因为自己的儿媳妇生病,让客人玩得不痛快而心里不安,是主人的礼貌。另一方面也说明王熙凤在秦可卿这里待了很久,她来看病人绝对不只是为了表面的礼貌。《红楼梦》时间处理得非常精彩,通过这个时间让人感觉到王熙凤此时用情很深,也很真切。王熙凤平常是不太容易表现出深情,可她是真的疼秦可卿,她其实也很喜欢看戏,不过此时她宁愿在病房里陪着秦可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望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凭是神仙,也能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你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秦可卿也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她知道自己的病因是性格所致。一个出身寒门的女孩子嫁入豪门,她承受了太多的压抑、委屈,其实是把自己累死了。她的弟弟秦钟在学校里闹了点事儿,她就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因为她生性好强,她觉得弟弟给她丢脸了,没有让秦家给贾家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这是她这个病根。如果是命该如此,大概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医生曾经开了一个药方,其中每天要吃二钱的人参。大家都知道当时人参这东西很昂贵,王熙凤就安慰她说:“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此时我们就能发现,王家跟秦家的家世背景真的太悬殊了。王熙凤的父亲,做的官比贾家还要大,在她看来吃人参根本不算什么事,但她担心秦可卿有顾虑,因为秦可卿来自寒门,对于很多事情非常小心。这里其实是在对比:两个人都是媳妇,可是两个人的家世背景不同,考虑问题的方式也不一样。
王熙凤临走时说:“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遭话儿。”秦可卿已经病成这样了,还不忘照顾礼貌,她的话中含有一种悲哀了,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求王熙凤有空就过来看看她。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很孤独,很多话不能跟别人讲,只能跟这一个知己讲。“凤姐儿听了,不觉又眼圈儿一红。”在小说里王熙凤没有几个真朋友,她对丈夫都是骂来骂去的,很少动真情,而秦可卿大概是她的友情世界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她会为她流泪,为她心酸。听秦可卿那样讲,她就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然后带了婆子、丫头,绕进园子来。
接下来的一段文字很有趣,作者用“但见”引出来的。这个“但见”是王熙凤看见呢,还是读者看见,作者并没有明讲,只是让读者觉得,王熙凤走进花园就见到这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