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太容易了解这样的父权。贾政永远在骂宝玉。在小说后面补的部分,贾宝玉最后家败人亡要出家前,远远地看到爸爸坐轿子过去,便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感谢父亲给他凡人之躯,然后跟和尚走了。他跟父亲从来没有真正的对话,父权社会里是不给孩子任何对话空间的,所以贾政对宝玉讲的话很难听。
贾政很忙,宝玉也很少看到父亲,可这一天偏偏贾政在家。宝玉就碰到了,所以他一定会挨骂的。宝玉本来是希望辞行的时候父亲不在,只要交代一声就可以溜了,可是这一天贾政上朝回来得比较早,在家。“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说,你竟玩的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他一直觉得宝玉根本就是一个不肖之子,是一个败家子,一个侮辱门庭的人。
我们不太了解在古代父权权威社会下,孩子心理上有多大的压力。很多人都同情宝玉,觉得他怎么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我很同情贾政,我同情他的原因是在大传统中,父亲这个角色要转换其实非常难。伦理结构形成以后,他就只能扮演那个角色。其实老师也是如此,以前,“天、地、君、亲、师”这五个东西是最伟大的。父权是家长的象征,是权威的象征,让他转换成平民角色很不容易。贾政说:“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地和门都是贾政的权威,他认为宝玉在家里是侮辱他,所以他用“有辱门庭”、“有辱门风”这样的话来批评宝玉。在中国的传统伦理中,父权很少被批判,它已经崇高到无人敢批判的地步。
曹雪芹写得很“真”,让千百年以后读到这个小说的人,都知道有这样一种时代,父亲扮演这样一种角色。现代社会对于东方伦理中的父权有多角度的探讨。西方的希腊神话和史诗中,很多是关于孩子背叛父亲、叛逆父权的。在中国的故事中就很少,只有《封神榜》中的哪吒背叛了父亲,最后他割骨还父,割肉还母。他跟父权、母权断裂,变成了一个现代意识里很重要的神:他不再是从父母来的骨肉,而是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在西方则没有这个问题,西方人很少有人认为,孩子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台湾有人移民到美国、加拿大,在打自己孩子时,孩子立刻拨电话给社会局,就会有人来抓这个打孩子的妈妈,妈妈往往会哭着说,我打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我的孩子。可是他们认为,你打的不是孩子,是公民。他们认为,你只是暂时照顾他,并不是他的拥有者。这是很多华人伦理里非常不容易了解的东西。在中国传统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还要谢恩。贾政父权的权威在宝玉面前出现时,我非常同情贾政。他不是个案。当时,这种做官的人家,大概父亲都是这样的角色。用另外一句话表示,他拉不下脸来。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虽然不像贾政这样,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也不会说“我爱你”这句话,所以我们跟父亲还是比较疏远,这常常让我觉得跟父亲的感情有点遗憾。
这时旁边的人只好打圆场。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显身成名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天将饭时”,就是已经不早了,说宝玉你赶快去读书,是让宝玉赶快走。说着就有两个年老的,贾政比较尊敬的人,带了宝玉走出去了。
“贾政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了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说道:‘你跟他上了几年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宝玉书念不好的话不仅仅他倒霉,连用人也倒霉。用人根本也没有教他读书,只不过在外面看护他,结果贾政把李贵也骂了一顿。“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了,先揭揭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这是贾政的标准语言。这里有一个文学技巧的问题。前面写袭人,后面写贾政,袭人的语言温柔、细腻,贾政的语言粗暴、刻薄。作者的语言千变万化,赋予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
“唬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因为他不识字,在外面听到学童们朗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不懂什么是“食野之苹”,就想大概是荷叶浮萍,于是就把“荷叶浮萍”加进去。曹雪芹把这种粗人跟文雅的东西做了一个对比,很有讽刺的意味。“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在座的都是读书人,大家知道他用错了典故,所以大家就大笑起来,连贾政也笑了。贾政最缺乏幽默,他如果多笑一点,会稍微放松些。我想君权、父权、师权打造出来的角色大概也都如此,脸上永远只有一种表情。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虚应故事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念,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是要紧的。’”贾政的话代表了中国封建道统对文化的看法,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诗经》他根本看不起,《诗经》讲的是人性,讲很多美好的生命经验。如果贾政活在当代,他也不会看《红楼梦》,他觉得看《红楼梦》没有用,只要去高考就好了。父权比师权还大,贾政竟然对学校里的老师说,《诗经》也不必读了,只是先把《四书》讲明背熟要紧。宋朝朱熹汇编的儒家经典《论语》、《中庸》、《大学》、《孟子》被称为《四书》。明清时把它当成了教科书,后来变成了所有考试做官的一个标准,就是后来所谓的八股取士的最早来源。《四书》、《五经》到了八股形态的时候,其实是最戕害人性的。所有人读书、思考,跟人性的发展都没有任何关系。不是说《论语》、《中庸》、《孟子》不好,只是它变成八股以后,已经僵化到了没有任何思考,只剩背诵和考试了。这里借着贾政骂宝玉,透露出当时官场教育已经僵化到读书只是为了考试做官。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就退了出去。这个时候宝玉站在院外静候,等李贵他们出来就走了。李贵等人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宝玉很可爱,他跟用人间没有太大的阶级界限,不太摆排场。从某一个角度讲,贾政痛恨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贾政代表了社会中的一个阶级,觉得人在不同的阶级中就要有不同的样子。可是宝玉不是,他非常人性。他不觉得袭人是用人,他觉得袭人是疼他的一个姐姐,他也不觉得李贵是一个拉车的奴才,他觉得李贵也是一个大哥哥,为他挨了爸爸的骂他心里不安。这是《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几百年前的阶级社会当中,他找到了一个重点,就是人要像人,人对人要有一个基本的态度。宝玉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不必去巴结李贵,可是他会跟用人说抱歉,他的可爱刚好就在这里,他的个性永远是周到体贴的。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你听一句两句话就完了。”就是说让宝玉不要在外面惹祸,否则到时候挨打的又是这些用人。
说着就到了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贾母正在跟秦钟讲话。于是两人辞了贾母。他忽然想起还未辞黛玉,因为黛玉是他的知己,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所以他一定要去跟黛玉告辞。
黛玉刚刚梳洗完,在窗下对镜理妆。听说宝玉要上学来告别,就笑着说:“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蟾宫折桂”是一个典故。古代有一个人叫郤诜,擅长对策,他自称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就是说他是那一枝最香的桂花。“昆山片玉”,昆仑山是产玉的地方,他是昆仑山上最好的一块玉。“蟾宫”代表月宫,传说月宫里有一棵桂花树。这个典故的意思是一个人的书读好了,就可以仕途顺利,扬名天下。黛玉跟宝玉太要好了,她知道宝玉不是真的去读书,这里她说的是小女孩跟小男孩之间的玩笑话,故意调侃他。她说:“我不能送你了。”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女孩子要将胭脂涂在嘴唇上,是用一种植物性的东西调的,从小宝玉就帮黛玉调胭脂膏。宝玉被爸爸打也是因为他总是帮女孩调胭脂,觉得他没有出息。
可是宝玉的个性很奇怪,他觉得这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黛玉调胭脂膏,他也帮着调,这是他们的秘密,说这话是让黛玉觉得他虽然去读书了,可他们之间有一种很亲的东西是别人不能够分享的。黛玉跟宝玉的情感,别人永远不能够介入,包括薛宝钗。他们是知己,是上辈子的缘分,这一辈子还要延续。
“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作者终于用“唠叨”来形容宝玉。黛玉又把他叫住了,说:“你怎么不去辞辞宝姐姐去?”黛玉心里永远要跟一个人比,这就是薛宝钗。在青少年这个阶段,常常会有这种比较,也还不能算争风吃醋,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这是话中话,情感很复杂,在证明我跟你关系不一样,还故意提醒宝玉,你不是跟宝钗很要好吗?黛玉的心思真是非常有趣。宝玉笑而不答。宝玉太聪明了,这种话是不用回答的。
告辞了这么久还没上课,让人觉得好像这个上课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可见那时公子去读书真是件大事,煞有介事,弄出这样的大阵仗。可是后面马上说,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以前大户人家都有义学。宁国公、荣国公开创基业以后,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教育,子弟和将来的门风好不好都跟教育有关。当时通常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笔钱来成立义学,不只是自己家里的小孩可以上学,同宗同姓甚至姻亲的孩子都可以来。因为这些人里将来有一个人发达,家业都可以维持。这是古代利用家学方法来维持社会教育的一个方式,跟我们今天公学的形态不一样。不能请老师的一些贾家同宗族的穷人子弟,也可以在义学中读书。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每个月做官的人都会拿出一些钱来,按收入的比例来资助这个义学。这是一个很好的制度,有点像社区大学,属于家族学校。由家族里年高有德之人来管理,“年高有德”是指那种书读得很好,可是没考取功名,做不了官的人,就变成家学里的老师。
宝玉、秦钟两个人来了,一一相见过,去拜老师,然后开始读书。“自此,二人同来同往,愈加亲密。”贾母也很疼秦钟,所以就常常留秦钟住在贾家,一住就是三五天,跟自己的孙子一样疼爱他,还资助秦钟一些衣服。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从辈分上讲他应该叫宝玉叔叔。可是“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他不想要叔叔跟侄子的关系,所以他“一味的随心所欲,又发了癖性”。他就跟秦钟偷偷地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年纪一样,又同班读书,以后不要叫我叔叔了,只以弟兄朋友相称就可以了。《红楼梦》里从道德的角度来讲,宝玉很叛逆,把伦理搞乱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会觉得这种传统的伦理是非常僵化的。他想打破与秦钟这叔侄的关系。秦钟当然不敢,因为辈分很严格。后来秦钟只得让宝玉叫他的表字“鲸卿”。中国古代有一个神话故事叫“骑鲸”,亦作“骑京鱼”,出自《文选·扬雄·羽猎赋》,后因以比喻隐遁或游仙。
第九回后半段大闹学堂写得非常活泼,有很强的现代性,用到很多青少年的语言。年轻人的语言变化的速度是非常快的,“菜鸟”、“你很逊”这样的语言会在特定的时候出来,这种字眼在文学里如果写实地使用,过几年可能大家就不懂了。《红楼梦》用到很多青少年语言,经过了几百年我们读起来竟然还是活泼生动的。之前我们看到的是袭人怎么讲话,贾政怎么讲话,林黛玉怎么讲话,个性特征都很明显。下面我们要看到的是十几岁男孩子在学堂里私下的语言。这些语言,他们在学校里不会跟老师讲,回到家里不会跟父母讲。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曹雪芹有过非常有趣的青少年生活,其中有很多很多的行为和语言是他的青春记忆;另一方面是他很懂得如何让青少年所使用的语言独具特色,因为那些句子和词汇本身有一种亲切感。作为一个文学家,一方面能抓到语言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使这个语言具备写实的能力,同时又将其转化成一种象征,非常不容易。这是我觉得第九回非常精彩的原因。
世界文学里描写青少年文学的并不多,因为青少年一直被认为是比较轻浮或者不稳定的年龄,在文学上以这个年龄人物做角色的很少。《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戏剧,不是真正的小说,它的语言是诗句。罗密欧看到朱丽叶在阳台上那一段就是一首诗,我们会觉得那个情境很感人,可是那些语言今天很难用。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第九回的后半段可以作为全世界青少年文学里的一个典范。
下面这段故事是贾政一直不知道的。贾政很惨,他根本不知道宝玉在学校里搞什么,他的叮咛与恐吓一点用都没有。如果孩子回到家里,至少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你一部分的话,你就是一个成功的父母,你就和他有对话的可能。也许看完这一段,你会觉得这哪里是在读书?他们当然不是读书,每个人到学校去的动机是如此不同。
这个家族这么大,学校里也是,所以作者说“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作者没有特别讲这个下流人物到底是谁。人性中都有动物性的部分和升华的部分,从大人的角度看,老师或父母希望孩子们动物性的部分都没有了,一下都变成圣贤。如果说“下流”不再是个预设的“坏”的判断,语言学上的“上流”跟“下流”,只是两个不同的状况,就是一个可以提升,一个沉沦在动物性中,两者是互动的。只有对人性里往下坠落的部分有更多的了解,提升才有可能实现。当学生告诉我一些他们在外面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讲的事情时,我有时真的吓一大跳。可是我也知道,人本来就很复杂。
还有一个原因是时代。我自己成长的年代比较单纯,一个青少年能够涉足的范围很有限,可今天,学生涉足的范围常常让人吃惊。我不做系主任以后,常常有学生来找我聊天,他们有时会在夜里十一点打电话过来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有,他们就会在十二点多来找我,说要带我一起去泡温泉,我说难得有机会和你们一起泡泡温泉聊聊天,就跟他们泡到两点多钟。然后他们又说,我们一起去蹦迪,我就说饶了我吧,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吗?他们说,常常会蹦迪到四五点钟,然后吃了早餐再回家。这些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不是说这样好或不好,只是想说这些情况我从来不知道。当我们之间开始双向沟通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跟他们讲的生活秩序、道德规范都是废话,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所以,当你不先预设立场的时候,你的窗和门就是打开的,有很多东西会进来,让你了解。如果你把门窗都关了,你就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你的那些唠唠叨叨永远不会产生作用。
我正是因此同情贾政。他讲的所有话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青少年在学校里的任何事情。作者在这里用了“龙蛇混杂”和“下流人物”,是在讲人性的多面性。一个孩子在温室中你保护得再好,他最后也不可能在温室里长大,你还是得把他送出去,这是他成长的一部分。外面的世界你再不喜欢,他也必须要在那个世界里成长。台湾有一个写作和读书都非常好的知识分子,他很不喜欢外面的教育环境,就把女儿放在家里,单独教她。我听到以后觉得有点惊诧,我觉得即使是再深的爱,也不能把孩子放在玻璃房里面。因为怕孩子被带坏,而把所有自己认为坏的部分切割掉,这是最危险的,因为好与坏是相对的。就像防疫针一样,注入病菌会使人产生抗体。
这一部分重要的是,作者教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传统文化制约中的青少年的世界。下面大家可以对“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有一定的了解,这个下流在人性里面的定义,跟很表面意义上的定义有什么不同。
“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先面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学校里都是男生,秦钟生得秀气,有点像女孩子。在青少年时期,同性跟异性之间的界限不太清楚,这是很自然的状况,因为他本身还没有办法确定自己的性征。人都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认知自我,以后才是异性的身体。看到描写秦钟的这一句,二分法的人就会说,秦钟一定是一个“孽子”。可是秦钟后来在庙里跟一个叫智能儿的尼姑私通。所以你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同性恋。宝玉也是,在这一段里你觉得宝玉大概是同性恋,可是宝玉在前面至少对四个女孩子有过爱恋。如果对真实的人性进行探究,你会发现性别本身并不是简单到可以一分为二。西方有人把这一段挑出来,说东方的文学很了不起,那么早就有写到同性恋,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后面,秦钟在庙里和智能儿做爱的那一段。秦钟本身到底是什么角色也很暧昧,他好像是宝玉的伴侣,可他又在外面追寻其他伴侣,而且他追寻的伴侣当中有香怜、玉爱,还有一个尼姑智能儿。青少年性的世界非常复杂,这也是他们最隐私的部分,这是最气父母老师的地方,你很难进入他们那个世界,唯一的方法是少说教多聆听,当他们不害怕的时候,你比较容易接近真相。
“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一般人都是狗仗人势,可宝玉刚好相反,他对下人特别好,他知道秦钟家里穷,就很疼爱秦钟。这四句是描写宝玉的好,宝玉个性里有一种很疼爱人的本性。“因此二人又这般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都背地里你言我语,淫污之谈,布满书房内外。”秦钟跟宝玉的关系,在学校里引起了波澜。
另一个有趣的人是薛蟠,他为了霸占香菱打死了冯渊。他现在来读书了,读书的目的是,听说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子,动了“龙阳之兴”。很奇怪,他的性别取向也是不确定的。他怎么会因为学校里有很多漂亮男孩子来读书?他不是曾为了一个美丽女子而打死了另外一个男人吗?大家一定要注意,《红楼梦》里所有关于青少年的描绘,都是因为作者抓到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青少年的不定性,千万不要被书中的任何一个片断限制住。很多人认为《红楼梦》很现代,写到很多同性恋的故事,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危险,因为《红楼梦》远比这个要伟大得多,它是在更高的层面上揭示人的特性。
薛蟠到贾家以后知道有一个家学,这个家学当中“广有青年子弟”,他觉得很高兴,自己可以有一大堆玩伴了。对薛蟠来讲,很可能只是觉得有人跟他一起斗鸡走狗。薛蟠是一个爱玩的男孩子,只要有人陪他玩就可以了。他要去读书,很明显是因为在贾家没有玩伴。他跟宝玉又有点不同,宝玉爱秦钟,是因为他觉得秦钟有一种性情上的美。而薛蟠不是,他是一个粗人,去上学是觉得可以有人一起做赌骰子、打麻将之类的事情。
他听说“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龙阳之兴”是个典故,战国时期魏国国王宠爱一个男子,叫龙阳君,后来人们就用它来形容爱好男风。宝玉读书是借口,薛蟠也是。“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因为薛蟠家里有钱,送给老师束脩特别多,自己也不好好读书,来两天,不高兴了就带着人跑出去玩了。“只图结交些契弟”,就是认很多干弟弟。薛蟠从小在家里受宠,就有点像老大。他在学里认识了好几个学生,比他年龄小一点。薛蟠会请他们吃东西,给他们买衣服,这些小学生贪图薛蟠的银钱吃穿,就变成了干哥哥、干弟弟。“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说”,作者对“哄上手”讲得很暧昧,大概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薛蟠这个年龄,可能跟这些小男孩发生性关系。
可是在这个年纪的小朋友之间,尤其是在男孩子的世界里,会扮演很奇怪的角色。男性的世界里会产生强者来保护同性弱者的现象。“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这里的用词很有趣,“多情的”,大概就是长的漂亮的、腼腆的、可爱的,就是惹人疼爱的那种小学生。“亦不知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这两个男孩子就变成了学校里大家疼爱的对象。每一个人都很喜欢他们,可是大家有点儿怕薛蟠,好像薛蟠已经占有了他们。
“如今宝、秦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爱。”宝玉因为喜欢秦钟才去读书,可是去了以后又觉得香怜、玉爱也很可爱,秦钟也觉得香怜、玉爱很可爱。青少年的情感世界是很不稳定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摸索当中,只是对人好奇,对所有的未知状态好奇。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情感很少被描述,不是爱情,甚至也不是友谊,只是青春期对人的好奇,所以常常会有暗恋发生,可是也讲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宝玉和秦钟都对香怜、玉爱有缱绻羡爱,可是也知道是薛蟠的相知,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描写真的很大胆。《金瓶梅》写出了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一种大胆的表现,可是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写了更难写的情状。青少年的情感是非常难写的,既不是爱情又不是友谊,是性处于萌芽状态的不确定状况。《红楼梦》第九回非常惊人,是我读到的文学作品里唯一触碰到这个问题的。
“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他们也很喜欢宝玉和秦钟,因为看他们像哥哥一样,而且长得漂亮,穿着华贵,举止文雅,不像薛蟠那么粗鲁。这里讲的其实是暗恋。“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暗恋就是这样子,都有意思,可是都没有表现出来。“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他们不坐在一起,可是眼神总会相碰。
“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滑贼”这两个字用得很有趣。这种年龄,任何一个班上都有几个鬼灵精一样的学生,喜欢戳穿别人的秘密。他们看出来谁爱谁了,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学校最有趣的一天,一定是老师不在的那一天。老师一旦不在了,大家便欢呼雀跃。贾代儒这一天请假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众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掌管。”《红楼梦》里我最感兴趣的角色,一个是薛蟠,一个就是贾瑞,这两个人都反映了人性里非常无奈的情欲。薛蟠把情欲玩到自己都不舒服了,贾瑞爱上了自己不能爱的王熙凤,最后把自己搞死了。这两个角色写得都极好,曹雪芹对这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人物,用心甚深。这其中似乎有佛家的悲悯,因为它的重点是表现人被情欲纠缠、困扰。
老师不在,叫贾瑞来替代,不会有什么好事,因为贾瑞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办法管好自己的人。“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古代把时辰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卯”是清晨五点到七点,所以点卯就是清晨点名,应卯就是表示说去学校报到。薛蟠最近不来上课,他大概已经玩腻了吧。原来秦钟不太敢碰香怜、玉爱,现在秦钟想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薛蟠不来,他的势力范围就已经化解了,就开始动香怜、玉爱。“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眼,使暗号,二人假作出小恭,走至后院说私己话。”出小恭就是小便,两个人开始讲一些私下体贴的话。秦钟就问香怜说:“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刚才讲的那个“滑贼”出来了。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窗金荣。
金荣曾经被薛蟠爱过,可后来薛蟠又弃了他去爱香怜,所以他对香怜有很多嫉恨。这是小男孩之间的争风吃醋。他们扮演的角色常常在强势和弱势之间互换。金荣是个非常有趣的角色,他是薛蟠的相好,嫉恨香怜。现在看到香怜跟秦钟在一起,就存心想整他。金荣假装咳嗽,香怜本来就性急,其实是心虚,便“羞怒相激”。他们两个其实还没做什么事,可是因为心虚,所以就有一点害羞,因此就生气说:“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这在文学上真是难写,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作者却写出了此时人物的非常特殊的心理状态。香怜感觉自己做坏事被抓到了,就说我们讲话有什么不对。
金荣就笑了说:“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拿住了,就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我抓到了,你就不要再赖了。更有趣的是“抽个头儿”,说你们在搞什么事情让我也有一点好处,我就一声不言语,不然我就张扬开来。完全是青少年无赖的语言。“抽头儿”这个词现在也常用到,这里讲的抽头儿意思是你们有好处,我也要有好处。所以秦钟和香怜两个人就急得红了脸,说:“你拿住什么了?”金荣就笑说:“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拍手叫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这已经有点要讲给教室里人听的意思了。
“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他们没有办法处理了,就要贾瑞处理。这里第一次描绘贾瑞的个性。“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好友,因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薛蟠最喜欢玩的,他不坏,永远是很认真爱一个人以后就忘了。他每一次都是真的,然后就忘了,下一次还是真的,是典型的那种被宠坏的青少年的个性。《红楼梦》第九回真实到我们今天读起来都有点吃惊,因为我们很多时候会有意避开这些,不敢去面对青少年性游戏的过程。之所以说“性游戏”,是想说明他们只是在玩,此时对什么是性他们还在借各种方式摸索。所有的这些不定性都不是最后终极的性向,而是一个过程。我们对这个领域特别不了解,是因为不定性很少被描述,长大了以后都不会谈,所以大家对这件事情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文学的伟大就在于它能让我们了解原来世间有这样的事情。
谁跟谁好在这里没那么重要,作者只是想说明青少年的不定性。因为香怜、玉爱已经被薛蟠甩了,所以贾瑞就没有了从中间拿好处的机会。所以贾瑞也有一点恨香怜。这是很奇怪的青少年逻辑。
这个报复牵连到很多事情,他看到秦钟、香怜两个人来告金荣,“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因为贾瑞知道秦钟是宝玉的朋友,他不敢得罪宝玉。香怜背后没有靠山,他就骂了香怜几句,说他多事。香怜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
没承想此事后来迅速演变为一个全武行,打起来了。那场面简直可以拍武打片。
他们彼此就“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商议着怎么长短。’”这些是非常粗的言语,直接讲性器官。“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一个是谁?原来此人名唤贾蔷。”贾蔷在后来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角色,也是贾家很重要的一个子侄。“系宁府中之正派元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前面已经描绘过,贾蓉非常漂亮,非常受王熙凤的疼爱,他比贾蓉还要漂亮。贾蔷和贾蓉的关系也很复杂,有一点像堂兄弟,住在一起。“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不知又编出些淫污之词。”可是作者没有讲什么样的淫污之词,大意就是讲贾蔷跟贾蓉之间同性的关系,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干净。贾珍听到了一些不大好听的口声,为避嫌疑,就分给贾蔷一个房子,让他搬出去住了。作者从来不说明真相,谁也搞不清楚贾蔷跟贾蓉到底是什么关系。
贾蔷跟贾蓉好,秦钟是贾蓉太太的弟弟,秦钟受欺负,贾蔷就不爽了,他觉得应该保护秦钟。男孩子之间永远有这种族谱,这个族谱很奇怪,能让人自动分帮派。“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应名来上学,不过虚掩耳目而已。”又是一个不以读书为目的的,薛蟠不是,宝玉也不是,现在贾蔷也不是。“仍是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从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不敢触逆他。”他跟贾珍、贾蓉最好,所以看到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便决意要挺身出来打抱不平。
可是贾蔷非常聪明,他觉得自己出面会得罪金荣,金荣跟贾璜家有关系,又是一个麻烦。因为父母早亡,没有靠山,他比较谨慎,从不鲁莽做事。如果是宝玉,马上就闹起来了。他要好好整一整贾瑞跟金荣,但要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件事情,这就是贾蔷的个性。
“金荣、贾瑞都是薛大叔的相知”,薛蟠爱过金荣,也爱过贾瑞。贾蔷跟薛蟠也很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他必须“用计制伏,又息口声,又不伤脸面”。之后他就假装出去小便。“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至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
茗烟是个用人,照理讲他应该很客气的,金荣不管怎么样是主人辈分,应该叫金公子之类的。可是现在他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他就开始骂起来了。那贾蔷最好笑了,“贾蔷便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了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他知道火已经点好了,可以走了,让他们去打吧。
这里茗烟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的事,管你甚么相干!你是好小子,出来动动你茗大爷!”这是用人的粗俗语言。“唬的满室中子弟都怔怔的痴看。贾瑞忙吆喝:‘茗烟不许撒野!’”茗烟这个名字显然是宝玉给取的。茗就是茶,烟是茶上面冒出来的烟,或者也可以有一点点墨的意思。别看取了一个这么雅的名字,其实茗烟野得不得了。他得到鼓励以后,就要抓着金荣好好地痛打一顿。金荣当然气死了,你一个用人,竟然敢动我。所以他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撒野!我只和你主子说。”主子就是宝玉,他要去打宝玉和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一声,早见一方瓦砚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贾兰是李纨的儿子,他是一个好孩子,因为妈妈守寡,所以他特别有规矩。他跟贾菌很好,两个人一直是同桌。“这贾菌又系荣府近派元孙,其母亦少寡独守,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一同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个不怕人爱淘气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反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墨水。”这里有很多特写,场面生动。
“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砖砚来要打回去。”那边飞来一个瓦砚,他这边来了一个砖砚。古代有一种砚台是取古远房子的砖,把砖中间磨出一个凹的地方来做砚台的。他就要飞一个砖砚出去。贾兰是个省事的,这跟他妈妈的个性有关,他小心谨慎,看到这种情况就劝说:“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他见按住砚;他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这边抡了来。”以前是用木头盒子装书的,就是现在的书包。有趣的是,贾菌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力气不够大,木盒子丢不过去,丢了一半掉下来又打到别人。作者描绘这个武打场面,用了非常生动有趣的方法。曹雪芹在学校时绝对打过架,他懂得怎么去描写打架的场面。乱七八糟的场景立刻被渲染出来。
“终是身小力薄,却抡到半道,至宝玉、秦钟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得‘豁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墨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窄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都嚷道:‘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那里拦一回,这里劝一回,谁听他的话,肆行大乱。”暴力本身有一种感染性,在群众当中,一旦动手,你最好赶快出去,因为分不清楚谁是谁,就是乱打。“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这种场景非常难写,怎么打起来的,打的和被打的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容易掌握。可是作者短短几段文字便栩栩如生,看上去很过瘾,连在旁边看的、笑的、拍手的、叫闹的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