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仍搬进来的为是,休为无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有没有发现,到现在她们都没有告诉宝钗为什么抄检大观园,为什么赶走晴雯、司棋。如果王夫人扮演的是训导人员的角色,她根本就没有跟这些年轻人解释说她在干什么,而只是说你赶快搬进来,不要为了不要紧的事疏远了亲戚。在她看来很不要紧的事,在宝钗看来就很严重,不然怎么会突击检查?可见训导工作其实最难做,因为它牵涉到对人性的深切了解,王夫人恰恰是个极度不了解人性的人。就在大观园的青春王国已经面临土崩瓦解的时候,王夫人还不知道自己正是瓦解这个青春王国的魔爪,她竟然还坚持要宝钗再搬进来。接下来宝钗就讲了一大段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搬进来。从这段话里大家就能看出这个女孩子的厉害,这种人在社会上一定会是成功者。

宝钗笑道:“这说的话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日神思较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靠得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我哥哥跟前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做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

大家看,宝钗的思路是绝对有一二三的,而第三点才是宝钗真正要暗示的,但她没有直接说。以宝钗的聪明,她不想沾任何的嫌疑,所以建议王夫人赶紧关掉这个门。实际上就是摆明了说我不会再搬进来了,她已经决定不再沉溺青春了。这是非常理性的态度,跟黛玉是两个极端,黛玉是陪葬在自己的青春里的,宝钗则是从青春里提前毕业的那个人,她不想在毕业典礼上感感伤伤、拖拖拉拉。这就是主流文化提倡的所谓智慧圆融,尽量不要牵涉在复杂的事情里。

她继续说:“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不好么?但如今彼此都大了,也都有事。况姨妈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儿,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此后还要劝姨妈该减些的也就减些罢,也不会失了大家子的体面。”

可以说宝钗的态度其实是非常理性的,就是这个青春如果不可挽留,就用理性的态度完全断绝。相比之下,其他人都是悲剧,希望大家在第七十八回里可以对比一下。

我们说第七十七回最动人的片断就是宝玉去探望晴雯,晴雯咬断指甲给他,两个人还交换了内衣,完成了最动人的仪式。可到了第七十八回作者怎么会一直不提这件事?以一般的小说来讲,对这个事情应该还有个交代,可是就没有了。变成了王夫人去向贾母汇报,宝钗讲她为什么要搬出去,然后接着交代上一回宝玉去见客的情况。上一回家里忽然来了一些客人,什么梅翰林之类的,都是院长、部长级的,所以爸爸就很想秀一下儿子,叫宝玉出来见客。

大家知道宝玉正处于最痛苦的时刻,刚刚跟晴雯告别,还穿着晴雯的内衣,忽然要打了领带,穿了西装去见那些政府要员,这绝对是一种严重的自我分裂。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是在写极大的悲剧时,很少用传统的悲剧手法,而是写宝玉必须在那边正襟危坐地应酬。这是很惊人的一种笔法,一般作者写到这里会收不住笔,前面有那么惨痛的故事,当然会忍不住去延续它。但《红楼梦》的作者却就此打住,把宝玉叫到前面去见爸爸,这是最厉害的,因为最大的悲哀是不表现出来的悲哀。平时宝玉最怕的就是爸爸,在爸爸所代表的主流文化氛围里,他必须要努力去应酬。在作者笔下,宝玉竟然可以应付自如。我希望大家可以注意到这种让悲哀不成其为悲哀的写法,这其中有着荒谬的痛。可知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穿得正经八百地去见客人,在那里谈笑风生,得到很多的礼物和赞赏,但心里却痛得不得了。

我想大家读一下这段:“王夫人忙问道:‘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东西来了。’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里接了东西来。王夫人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的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宝玉一一答应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挂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说:‘快回房里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其实宝玉在离开晴雯的时候,并不知道晴雯马上就要死了。作者的手法非常复杂,他让宝玉穿着外衣去见客。我们每个人都有内外衣,外衣是用来见客人或者应征,在一些比较正式的场合穿的;内衣则是最贴近肉体的衣服,是我们最自在的部分。其实《红楼梦》一直在讲被撕裂的两个自我,宝玉一直希望这两个自我能合在一起。他之所以一直被爸爸骂,是因为他总是“内衣外穿”,这个“内衣外穿”的意思是说,他总是把那些不该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东西直接说出来,长辈们就觉得这个孩子太不成器。但现在他似乎可以演得蛮成功了,至少在晴雯那边哭过之后,还可以穿着正经衣服去见大人,并得到很多礼物跟赞美。可是回来以后他就一件件地脱衣服,露出了里面一条大红血点的裤子。作者的暗喻非常惊人,我们不要忘记,他跟晴雯最后交换的是内衣,外衣要交换很容易,内衣的交换是非常难的。而且在上一回,宝玉本来只是把内衣披在晴雯身上,但她坚持要穿上,因为只有内衣才有人身上真正的体温和气味。

我们特别注意下面的句子:“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冠、带,都是贵族官员的符号。“缙绅”两个字都带丝旁,就是因为他们跟衣服有关,所以这里的“摘冠解带”是把所有跟父亲有关的符号全部解掉。“只穿着一件松花绿绫子夹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注意这种符号:红色的血点。这个时候忽然和晴雯的死亡连在一起了,像是有吐血的感觉。“秋纹见这条裤子是晴雯做的,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不在了。’麝月忙道:‘这是晴雯的针线么?’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头皮,雪白的脸来了。’”

秋纹主要是怕宝玉伤心,怕他太过眷恋晴雯的死亡,可是宝玉并没有追问。其实前面宝玉做过一个梦,梦见晴雯走了,他对于人间的事情,常会用自己的意愿来解释。他曾经看到走廊上有一盆海棠无端枯萎了,就跟袭人说:晴雯不会活着了。袭人还很生气地说,她是什么东西,她死了,花还要跟着死?宝玉就跟袭人解释说,不是,其实人世间所有的东西之间都是有感应的。他一直相信某种超经验的东西,所以此时宝玉并没有追问晴雯是不是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我觉得这一段很悬疑,感觉宝玉有一点在防范身边的这三个人袭人、秋纹、麝月。因为只有这三个人王夫人没有讲她们任何不好,他开始有点害怕了,所以特地把秋纹和麝月支开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叫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我一等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说,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其实是他心里难过,想疏解一下,可是他不想跟袭人、秋纹、麝月在一起,因为他觉得她们不够纯粹,所以他只留下了两个小丫头。

注意我一直提到的象征,穿着外衣的那个作假的人走了,穿着晴雯给他做的内衣的真人继续再走。宝玉问小丫头晴雯到底怎么样了,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了,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听真。”很简单的对话,可这都是《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宝玉念念不忘的是她临终的时候有没有叫我。她要是叫我,我没有在身边,那是多大的遗憾跟愧疚啊!可我们知道这个小丫头,包括去看晴雯的宋妈,恐怕都不怎么关心晴雯到底是在叫谁,她们理所当然地想,临终时不舒服大概就是叫妈吧。可宝玉一直追问:“还叫谁?”大家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红楼梦》是好的文学,好文学就是因为它能这么真实地表达人的感受,生死攸关的大事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因为很容易作假,怎么写都不对。

旁边那个小丫头知道宝玉会难过,就抢过话头说,我偷偷去见晴雯姐姐了。晴雯姐姐“见我去了,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星,敕命着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君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提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水,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可就多待些工夫。’”

这个小丫头完全是在编故事,可是她很会安慰人。烧纸钱、浇浆饭,本是民间很通常的礼俗,可是在这里忽然变得很动人,在人的魂魄要被鬼带走的时候,如果烧些纸钱,鬼就会忙着去抢钱,人的魂魄就能多留一会儿。这些事我们现在也常做,可是读到这里,你才意识到原来礼俗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它其实是人想象出来的,可是很奇怪,一旦真到那个时刻,你真的会拼命烧纸钱,多摆饭菜,因为你想让最亲的人尽可能多留一会儿。文学的动人是因为它碰触到了人最本质的情感。与此相比,之后贾政找了一些清客在那边谈“姽婳将军”就显得非常空洞,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实际经验。作者的笔法很委婉,读者不容易发现第七十八回里这些强烈的对比关系。

这个小丫头真的很会编剧本,她继续转述晴雯的话:“又,从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至五更’之语。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至回来看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听了很高兴,说:“果然是她。”意思是晴雯真有这样的缘分。《红楼梦》里一直在用花来比喻青春,人死了就会回到自己的本位,花神在这里是青春的象征。小丫头很聪明,她还故意说:晴雯姐姐一定是胡说,我不太信,怎么会有花神?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大家看宝玉有多荒谬?他很愿意相信晴雯没有死,而是到天上去管花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能让他的痛苦得到最大的安慰。

“这丫头听了一时发呆。宝玉又问道:‘但不知是他作总花神去了,还是他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诌不上来是因为她前面全是编的故事,可宝玉竟然问得这么细,她一下编不出来了。“恰好这是八月节,园中芙蓉正开。这丫头见景生情,忙答道:‘我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告诉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他就告诉我说,他是单管芙蓉花的。’”有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绝对是个好作家,她编的故事中有很多悬疑的细节。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愁而生喜,乃指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司掌。我就说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大家读到这里,肯定会想起那次宝玉过生日,大家在怡红院里违法举行通宵宴会。大家玩占花名的游戏,黛玉抽到的就是芙蓉,现在说晴雯去管芙蓉花,因此我们知道其实晴雯的死亡就是在讲黛玉的死亡,她们是同一种花。这个故事引发了后面的《芙蓉诔》,但直到这回的结尾,《芙蓉诔》才出来。所以作者一直在酝酿以及转换晴雯死后宝玉的悲哀,这都是在为《芙蓉诔》的出现做铺垫。

宝玉觉得“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肠。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径出园来,往前日之处去,意为停灵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就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剩的衣履簪环,还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日后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本来想去祭奠,去了却发现连个灵位都没有。这一段读起来很凄惨,晴雯的遗体最后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我自己一直觉得晴雯死亡的真正仪式在第七十七回跟宝玉交换内衣时已经完成了。至于后面别人怎么对待她的身体,已无关紧要。

“宝玉发怔,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又走回大观园。想去找黛玉,这个时候他一定想找黛玉。结果黛玉不在家,她们说黛玉去看宝钗了,他就只好到宝钗那里去。到了蘅芜苑,“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了一大惊”。宝玉“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一派,更又添了伤感”。晴雯的死亡,说明了大观园的土崩瓦解,宝玉想去祭奠而不能,失魂落魄地回来,看到整个园子一派凄凉。我好几次读到这里,总想这个时候总应该写《芙蓉诔》了吧,但,还不是《芙蓉诔》。

忽然有人说老爷又叫他了,“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贾政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去”。有没有发现,生命里真正的深情是一直被打断的,作者写的是人的深情的难以持续。再深情的人,在日常俗务繁忙的世界里,心灵深处的悲哀和牵挂都会慢慢变淡。可宝玉总有一天要写他的《芙蓉女儿诔》,虽然他也可以去应付那些长辈。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谈论寻秋之胜”,大概这些做官的人也有一个小型读书会。“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众人听了,都忙请教是何等妙题。贾政乃说:‘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镇青州,这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日会众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想这恒王也是第一风流人物了。’”

“姽婳”这两个字大家从声音上联想到的字和视觉上看到的字会很不一样,因为在视觉上,它表示女孩子正襟危坐、娴静安适的样子。如果只看字很漂亮,可它的音是“鬼”;“婳”,是讲女性很勇武的样子。所以曹雪芹真是最会玩文字的人,他怎么能想到要引“姽婳将军”这个历史典故,这两个字看上去很漂亮,一读出来就是鬼话连篇的“鬼话”。很明显是在讽刺贾政这类政府要员,闲着没事就要歌颂这种无聊的事情。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政府要官能够如此宠爱一个妾是非常值得夸耀的,而这个妾武艺就更不得了。

贾政说:“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原来恒王被贼众所杀,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办法应敌,“各各皆谓:‘王尚不胜,尔我何为!’”姽婳将军就带了一群美丽的女子,上战场去打仗,最后全部战死沙场。他们就认为姽婳将军是可歌可泣的英雄。这有点像我们小时候歌颂的梁红玉抗金兵。我们那个时候很少想抗金兵干吗男人不去,一定要梁红玉带着一大堆女兵去?其实民间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比如传统戏剧里最著名的《杨门女将》,杨家的男人战死之后,由佘太君和穆桂英挂帅上战场。很奇怪,在男性权威的审美视野里,女性不但要美,还要忠心耿耿,最后还要能以死为男人复仇。这样一些很奇怪的情结纠缠在这个故事里,大家就慨叹:这样的女子真是人间的奇迹,就要宝玉和贾家的晚辈子侄们,每一个人作一首诗来赞美一番。过去的男性社会玩赏女性的心情很复杂,一般女性的样子已经看够、玩够了,需要新奇的刺激。

其实我们仔细感觉一下就会觉得很滑稽,在这种以文化作为风雅的虚伪的环境中,文学只是他们的游戏,可是宝玉却要怀着巨大的哀伤来应付他们。

“且说贾政又命三人各作一首,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要颁发文学奖。我觉得曹雪芹真有趣,大家知道他的这部小说是在绝对的孤独里完成的,他死后很久《红楼梦》才有机会面世。因此他很明白所谓风光的文学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个社会里、官场上一直不乏文学。可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文学,文学怎么来传递一个人真正的性情和心事,他一直有所警惕。

这时候如果宝玉是十五六岁的话,贾环和贾兰更小,怎么能理解如此奇怪的故事。

“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文学奖变成这样其实蛮可怕的,别人已经写出来了,我不写就有点丢脸。“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呢。”这个时候我们就很能理解曹雪芹为什么最后要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姽婳词》这么快就有了,一定不会是辛酸泪,辛酸泪绝不会这么容易就写出来。所以大家可以思索一下,宝玉的尚自出神,到底是在想《姽婳词》呢,还是根本魂不守舍?

这一段如果你不小心,会以为他们在写很好的诗,可其实《姽婳词》是在讽刺这批人把文学当成一种应酬,当成是茶余饭后可有可无的玩赏,当成他们许多无法满足的欲望的一种转换,完全是词藻的堆砌。当贾政让宝玉写一个歌行体来歌颂姽婳将军的时候,宝玉马上琅琅上口,这时候的宝玉是穿了外衣,可以见客的那个人了。每说一句大家就鼓掌击节说,少爷真是人才,出口成章如何如何。可是大家想一下,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对恒王和姽婳将军毫无感觉,怎么可能写好这样的词?如果宝玉能写好《姽婳词》,曹雪芹就不是好文学家。

我们看一下贾兰的七言绝句:“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我们知道文学到最后分辨不出好坏的时候,是因为它的形式押韵、修辞、对仗太完美了,可这也是文学需要革命的时候了。今天我们写一句“我真想念你,或者很怀念你”,都比“音容宛在”要更动人,就是因为“音容宛在”仅仅是一个形式、套语了。但它原本是个很了不起的句子,古代人用这个做挽联是非常动人的。所以文学为什么要不断更新,是因为很多文字和语言会死亡,文学要想有生命力,就一定要保证能让生命的真性情变成表达情感的真正力量。

我想贾兰的这首诗,在座的朋友不会觉得不好,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所以“众幕友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以后听到客人赞美自己孩子的时候,要稍微小心一点,因为这种句子很容易就出来。尤其是当时的官场几乎没有真话,大家想尽办法靠巴结跟奉承来求得一点点利益,牺牲的是这些孩子。

接下来又看贾环的:“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诗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你还是无法分辨好坏,五言律诗是延续了一千年的文学形式,到了清朝,这个形式本身已经死亡了。众人又开始拍马屁,贾政还是要谦虚一下,这就是宝玉要穿着外衣应付的大人环境。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大家很熟悉的像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哀王孙》都是歌行体,特点是文句比较朴素、自由,不受绝句、律诗的押韵跟对仗的限制,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用歌行体来写。他爸爸的反应很有趣,“自提笔向宝玉笑道:‘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屁股。谁许你大言不惭了!’”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摇头道:“粗鄙。”这里明显可以看出宝玉跟爸爸的不同,宝玉蛮想把事情直接讲出来,可爸爸很不高兴,于是他只好转了。这里的关键是在这样的文化里一个孩子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纯粹和天真,他必须加上很多虚伪的外衣,尽快转换成大人。曹雪芹本身是个始终没有变成大人的人,他一生都流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之中,才能写出这么一部惊世奇作。

宝玉接下来讲的是:“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吒声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是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电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我想对宝玉的《姽婳词》不做任何分析,所有的文句看起来都是华丽的,用字、用词很老到,宝玉也很切题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可其间没有任何的真性情。宝玉完全像补习班教出来的好孩子,补习班的文学当然是最不好的文学。我们前面讲过,八股文本身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可一旦成为考试模式,就变得没有任何真性情了。我跟很多人忏悔过,我大学里拿了高分的作文是“写给大陆苦难同胞的一封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怎么能写出一篇可歌可泣的文章?所有主流文化里的可歌可泣,其实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做假。所以曹雪芹最后要写的这部伟大的作品,是要有真正的血泪的,而不是去堆砌所谓的词藻。

我不是特别看重《姽婳词》,不是因为它的文笔不好,恰恰相反,是因为它里面保留了古老文化最精致的形式,成了徒有其表的、毫无生命力的东西。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唐诗一定会转变成宋词,为什么宋词要变成元曲,为什么元曲到了明清取代它的会是小说,实际上是表明任何文学形式一旦成为内容的羁绊,就一定要被新的形式替代。明清以来,很明显的是有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诞生了,这就是小说,因为它能避开主流文化的胁迫,用比较轻松的方式呈现人性的复杂。

所以在《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里,保留了很多当时主流文化控制不到的叛逆思想。比如像《西游记》,就算用最现代的眼光去看,它表现的都是人性中最活泼的东西,让人觉得好玩,可它也触碰到了大文化触碰不到的东西。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在这方面是有见识的,他知道文学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趣的是,刚才提到的《西游记》和《三国演义》都是贴近民间的,很活泼、也很自由,它本来就很生猛,充满活力,《水浒传》也是。但《红楼梦》不太相同,因为作者本身已经受了很多主流文化的习染,虽然他一直排斥主流文化,但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表明他在这个文化的酱缸里泡得很深、很久,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跳出来,一定很困难。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这个人很不容易懂,《红楼梦》里谜语、酒令、骈文、诗词、歌赋无所不包。从文学形式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能包揽这么多的类型。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相反,他觉得那些真正能跟自己的生命体验对接的细节和故事才是真正值得记录的。只是这个部分直到今天,我们都不见得能从文学中把它提炼出来,认定它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我想西方在文艺复兴以后,文学曾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管是但丁的诗,还是薄伽丘的小说。尤其是在启蒙运动以后,小说绝对是整个社会革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像伏尔泰、孟德斯鸠他们,都是借着戏剧、小说这些最贴近民间的艺术来进行社会改革的。

可是在东方,这方面做得一直不够。“五四”运动之后,曾经想过努力去做这件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现了很多好的文学,可是今天真正的创作性文学,在一个考试压力这么大的教育系统里,还是很难发挥正面的作用。甚至包括1960年代到1970年代台湾最好的文学作品,也并没有在当今的教育系统里受到重视。很多时候大家争论到底用文言文或者白话文,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到底什么是好的文学?因为文言文、白话文毕竟是形式,这些形式如果其间没有真性情的流露,没有对人性的强烈撞击,下一代孩子很可能会变得庸庸碌碌,没有个性,没有热情,无法被文学鼓舞。更无法想象有一天在晴雯临终的时候,敢于跟她交换内衣。这样的文学如果不敢选入主流教育系统,其他对枝节的争辩都没有什么意义。

所以大家注意一下,宝玉在他爸爸面前写完《姽婳词》以后,对晴雯的思念和真正的悲痛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但他不敢声张,甚至不能让袭人知道,只得面对一片芙蓉花,写出了一篇祭奠晴雯的《芙蓉诔》。所以第七十八回出现了两个文学作品,一个是《姽婳词》,一个是《芙蓉诔》。希望大家有机会一定要细读这两篇作品,这里面有曹雪芹的文学观,在他看来,文字写得再美,词藻再华丽,在成人的世界再受赞美,如果没有真正的生命体验,没有真正的关怀跟热情,也不过是“姽婳”(鬼话)词而已。

而他对着芙蓉花写的《芙蓉诔》,表面上看起来是比《姽婳词》还难懂,几乎是古典神话的一次大聚合,可是《芙蓉诔》如果真正读进去,宝玉与晴雯生死离别的情景会再现,真正的心痛会出来。只是很少有人会从这个角度来读《芙蓉诔》,我们今天在殡仪馆听到的祭文,多年之前也许就已经听不懂了,它只是一种声音、一个惯例而已,因为没有人对死者做真正的追念和怀想。但《芙蓉诔》却是非常动人的祭文,因为它里面有非常多的细节,有这个男孩子跟死去的这个女孩之间最亲密的记忆,它也在哀悼所有死去而未完成的生命,是一曲真正的青春挽歌。

我们先看文本:“众人皆无别话,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看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环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好像觉得这个死亡不只是哀痛。“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注意,晴雯死后耽搁了这么久,现在才是真正的祭奠,因为中间一直被阻断,《红楼梦》是希望深情是无论如何都割不断的。宝玉可以写《姽婳词》,但回来还是要私下里写祭文来表达哀悼之情。

大家都知道很多时候一个葬礼,可以把排场摆得一塌糊涂。记得秦可卿的葬礼,就因为丈夫贾蓉没有官位,贾家竟想尽办法替他买了个五品龙禁尉,有了名头,阵仗才能风光。这个时候葬礼已经不是悲哀和悼念,完全变成了一场家族的风光和排场秀。

宝玉痛恨这一切,宁愿独自面对自己的悲哀。“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也还别开生面,另立个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所以他写了一篇祭文,而且“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冰鲛縠”是一种很细的丝织出来的,没有染色的丝绸。我一再跟很多朋友说,如果祭文不是亲人的肺腑之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作者当然知道祭文是近于腐朽的老文化,所以这其中第一个要松动的应该是对待死亡的态度,《芙蓉女儿诔》变成了对死亡最真切的哀悼,是一个生命留下的最真挚的东西。

“又备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之前,先行了礼,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维,太平不易之元。’”这是表示现在是多少年的意思,可作者在写这个小说时很谨慎,不敢让大家知道《红楼梦》是写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因为弄不好是会杀头的。过去每个皇帝登基的时候都要改“元”,“不易之元”,就是说这个皇帝永远都在,不会再改年号了,其实这是躲避灾难的手段,因为清朝的文字狱非常厉害。

接下来是“蓉桂竞芳之月”,他没有直接讲八月,作者一开始就把祭文的现实性全部疏离掉,哪一年、哪一月都不知道,因为他面对的死者已经成为花神了,所以他要把它写得像神话。接下来写日子更是了不起的写法,不是说四月九号,也不是五月八号,而是“无可奈何之日”,生命到了最荒凉的状态。王羲之的书法里常常出现“奈何奈何”。“怡红院浊玉”,这里用了一个“浊”字,他一直认为所有女孩子的生命都是干净的,他自己却掉在一个肮脏的世界里。“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作者强调的是,如果有真情实意,所有外在的形式都不重要。

“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白帝宫”,按照中国的五行,白是指西方,西方主秋天,现在是芙蓉花开的秋天,所以是白帝宫。如果是“赤帝”,就是南方,主夏天;如果是“青帝”就是木,主东方……蜀汉的白帝城在四川,也是在中国的西边。他认为晴雯已经变成了管秋花的花神,当然要住在白帝宫中,“抚司”是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