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人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老太太要大家到外边去像野餐一样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此处一方面显现出贾母的生活情趣和品位;另一方面也表现了她想用各种方法把这种欢乐延续下去,把明月、花香、笛声等所有生命中的美好留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花长好、月长圆、人长久。每次在卡片里看到这三个“长”都有很多的感慨,因为你知道花不可能长好,月不可能长圆,人也不可能长久,那只是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总能让人体会到生命的荒凉。

“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前面也讲过,“十番”就是杂耍班子,里面要配不同的乐器,其中就有笛子。贾母吩咐说:“音乐多,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注意,这种品位绝不是荣华富贵的第一代能懂得的,通常要到三代以后才会知道真正的雅是什么。不能锣鼓喧天、卡拉OK闹得你头昏脑涨,这是最重要的美学教育。只用笛子一种乐器,还要在远远的地方吹。最动人的声音,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笛声。这就是贾母的美学品位,这是暴富的新贵不可能具备的。

“说毕,刚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便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贾母此时的表现是透露了心结的,其实脚崴了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因为贾赦刚才说了父母“偏心”的那个直白的笑话,讲得她有点难过。五十几岁的儿子抱怨八十岁的妈妈偏心,实际上蛮麻烦的,因为这已经不是小孩子在撒娇了,所以贾母有点格外表示关心的意思。因为这个家族的财富太多,最后家族的不和往往是因为财产,贾赦觉得贾母的财产一定会给贾政这一支,而自己这一支明显受冷落了,所以贾母就有点想趁机弥补一下。接着“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可见贾母是非常细致入微地在维持这个家族复杂的人际关系。

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趁着便你就去罢,我也就睡了。”注意,“珍哥媳妇”就是尤氏,在第七十五回、七十六回里我们一直在讲,尤氏是一个非常好的女性,好到连丈夫玩她妹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当然这个“好”是要加一个引号的。在个人品质上,尤氏为人非常善良,从不愿意伤害别人,她知道贾母这个时候要她走,是因为怕她累。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与老祖宗吃一夜。”她一定是体会到了贾母此刻的心情,觉得很需要有人陪她。贾母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也要团团圆圆,如何为我耽搁了?”这里是在讲辈分,贾母八十岁了,她看孙媳妇当然觉得是年轻夫妻,就说今天晚上你们至少应该亲热亲热,那时候的中秋节基本上像今天的情人节。

“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之理!’”注意一下尤氏的反应,因为贾母说你们总要有一点自己的私事,尤氏就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红了脸。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古代父丧,要守三年的孝。“可怜你公公转眼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率性别去,陪着我罢。你叫蓉儿媳妇,他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

《红楼梦》中的这些细节是最不容易读懂的,一方面是人际关系的复杂,另外一方面从第七十五回到七十六回,尤氏是一个很重要的串场人物。因为这个女人的天性准确地说不是善良,而是温和,她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好,这一天她看出贾母特别不开心,她就想陪在这里。其他人就不见得懂这些,像贾蓉的太太就走了,邢夫人也走了。人越来越少才能够感受到贾母内心的虚无和荒凉。

下面这一段文学性就出来了。“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会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贾母找人来吹笛子这件事,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个时候笛声才传来。生活中真正的美是在不经意间呈现的。猛然间,带着桂花香味的笛音传来,嗅觉、听觉的美全有了。作者用了“呜呜咽咽”、“悠悠扬扬”来形容笛声,我想这个园子作为一所美学的大学,一定比任何大学都要好,在这里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做美。遗憾的是,今天的主流文化教育里,恰好缺了这个东西。人的培养最重要的部分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感觉,就是赏桂花、看月光、听笛声,从嗅觉、听觉、视觉上来全方位地感知这个世界的美好。

“趁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消,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注意这个长句子,在笛声配着月光跟花香传来的时候,本来正在聊天、开玩笑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有没有发现美真正出现的时候,人可以没有聒噪、没有烦虑,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只有光明和清静了。

“约两盏茶时”,时间意义的有趣又体现出来了,《红楼梦》里很少讲听了一刻钟、半小时这种确定的时间,而是说你喝了两杯茶的时间。每个人喝两杯茶的时间都不一样,这就是美学上的时间。所以大家可以试着考考朋友,喝两杯茶的时间有多长,你会发现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有的人三秒钟就喝完了,有的人可以喝好久。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曾专门讲过艺术里的时间,他说在文学里、在音乐里、在戏剧里的时间是不能等同于现实的时间的。因为你在惊恐、忧愁、喜悦等各种不同的状态下,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常常觉得《红楼梦》里讲时间的词汇非常有趣,比如它教你体会自己生命中的两盏茶、一顿饭的时间。

笛声“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有没有体会到此时的一切动用了人所有的感官,酒是味觉的,桂花是嗅觉的,笛声是听觉的,月光是视觉的,清风是触觉的,所有的感官都处在最美的情境里。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因为这个音乐会是贾母建议的,所以这个时候要征求意见。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心胸。”这个话一方面是对贾母的赞美,另一方面也是她们的真实感受,因为贾母是最有见识的人。注意,见识不是知识,读很多很多的书只是知识,见识意味着有很深厚的生命体验,懂得如何享受生命。我们今天最大的遗憾是知识跟见识完全被割裂,没有见识的、不融入生命的知识和学问变得非常枯燥无味。贾母见多识广,她可以带领晚辈用这样的方法度过一个这么美好的中秋之夜。我一直认为这个中秋的夜晚可能是真正存在过的,曹雪芹在潦倒落魄的时候,凭记忆写出了这段对自己家族最美的记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试着对比一下,第七十五回里讲到的贾珍、贾蓉带着邢德全、薛蟠那些人,找了“第三性公关”玩得一塌糊涂是一种富贵,而如今贾母带着大家享受全方位的美感也是一种富贵。此时,贾母心里一定有种很深的哀伤,就是子侄辈已经不懂得怎么玩了。

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我一直认为贾母是个美学大家,我们知道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处境。有时候你觉得很奇怪,你跑到一个人家里做客,吃法国鹅肝,喝马高红酒,都是最贵的东西,但给你来个大的交响曲,整得大家都累得不行,那个时候来个四重奏就很对了。并不是音乐不好,而是场景不对。因为大家在茶余饭后,需要一个比较轻松的、清雅的东西,而不是很厚重的东西。假如喝个下午茶要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人真的要昏倒了。我的意思是说,艺术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时间、空间,绘画也是如此。我跟很多朋友提起过,我很佩服能把梵·高的画挂在卧室里的人,因为色彩太强烈了,挂在那里还能睡着觉,说明这个人的感官不怎么敏感。因为梵·高的画中燃烧着热情,这不是画的好坏,而是说美本身需要放对位置。面对大海的波澜壮阔时,贝多芬的音乐自然会出来,可是贝多芬有很多音乐是像《克罗采奏鸣曲》那样很安静的东西,它可能适合在一个小小的室内听。贾母的厉害就在这里,她说刚才那个还不够好,因为选的曲子不够慢,这样的情境下曲子越慢,越能够品出味道。这是高段位的美学,因为她懂得如何留白。

“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的松穰月饼”,一个月饼的名字就这么长。“内造”是指皇宫内府制造,“瓜仁油”就是瓜子仁榨出来的油,“松穰”就是松子仁,这是非常考究的点心。

“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来,再细细的吹一套。”此处可以看出过去的贵族跟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不会让人家饿着肚子来吹一个更慢的,饿着肚子的话有可能越吹越快。给他们最好的月饼,再喝一点酒,情绪来了,感情对了,才有可能有更美的呈现。我们知道人类艺术最精彩的时代,不管西方还是东方,都有一种贵族跟艺术家之间的默契与理解。瓦格纳一辈子都被巴伐利亚的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养着,天鹅堡就是为了演奏他的音乐而专门建造的。音乐家之所以能不断地写出好作品,很多时候是因为那个知己或赏识他的人,可以用所有的权力和财富来支持他的美。我们知道路德维希二世曾讲过在历史上引起很大争议的话,就在他耗巨资为瓦格纳盖那个世界上最豪华的音乐厅时,别人跟他说:巴伐利亚正在打仗,前方很需要钱,但这个国王就是不拨款,他说:战争对我是不存在的。他也因此成了历史上的罪人。但在文化史上就很难说,他没用来打仗的那笔钱,造就了瓦格纳的音乐。可这件事有时候很难衡量,就算今天这样说估计还会挨骂,所以有时候就会很矛盾。什么叫文明?“美”在文明里面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在这个中秋节的夜晚,贾母就是一个真正支持美学文化艺术的贵族夫人。

“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得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我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感伤,她为这个家族所付出的心血,连儿子都不理解。“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注意王夫人扮演的角色,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贾母有两个儿子,一个贾政,一个贾赦,贾赦觉得她更疼贾政,而贾政的太太就是王夫人。贾母现在说:你看我的大儿子嫉妒了,说我偏爱你们这一房。这个时候王夫人该怎么回答,换个人可能巴不得趁机拨弄一下是非,可是王夫人很懂事,她出面帮对方讲话。“王夫人等因笑说,劝道:‘这原是酒后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自当解释才是。’”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注意,鸳鸯绝对不是要等贾母命令说,“我冷了,你帮我拿一件外套”时才行动。她永远能够察言观色,注意该怎么去照顾贾母。提醒她说:“坐坐也该歇了。”贾母的反应很有趣,她说:“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天亮才歇!”可能因为她那种不舍的心情被鸳鸯看破了,就有点儿像个小孩子在撒娇了。“命斟酒来。一面戴了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

这个时候笛声又起来了:“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注意,作者用的是“一缕”,就是细细的一丝声音,这全部都是在讲美学。所以读第七十六回时的心情跟读第七十五回完全不一样,第七十五回热闹,第七十六回则完全静了下来。这种写法表现在绘画里一个是暖色调,一个是冷色调。第七十五回全部是金色、红色,第七十六回所有的东西都开始褪色,变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这里讲的全是心境,刚才是“默然”,现在是“寂然”,都是不讲话,但现在心里的寂寞出来了,作者用音乐带出了家族败落的幻灭之感。“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贾母很少哭,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那棵大树,不能乱了阵脚,可是此时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因为她忽然发现是告别的时候了。而这个告别也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是一个个陆续走掉的感觉。“众人此时也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又命换酒,且住了笛。”第七十五回里我们说过《红楼梦》已经到了强颜欢笑的时候,曹雪芹这个不起的作家,他能用笑话来呈现悲哀。

最好玩的是尤氏,这个“好”女人又要来串场了。尤氏是最害怕别人不快乐的,为了让贾母快乐,她说:“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儿,说与老祖宗解解闷。”我想大家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因为尤氏人太老实,能说笑话的人都要多少有一点坏,有点计谋的,她这种人怎么说笑话?贾母就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你看贾母多聪明,她明知道尤氏根本不会讲笑话,但还是鼓励她。尤氏就说:“一家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是一个眼睛,二儿子是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是个哑巴……”发现没有,作者创造出的这个笑话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黑色笑话,黑色幽默在西方的文学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文类,其中常常隐藏着很大的悲哀,让人感觉既恐怖又好玩。尤氏的笑话里竟隐含着人世间没有圆满,任何东西都有缺憾之意。尤氏这么木讷的人竟然讲出了这么智慧的话,她自己肯定不知情。

这世间大概很少有作家对生命的领悟能如此透彻,能用这么活泼自由的方式描画人生。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着之态。”读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感觉,蛮希望贾母的睡着是真的。因为这段笑话还不如不听,不用提示她生命里所有东西都是不圆满的,因为她是如此希望圆满,可是宝钗、宝琴、李纨、王熙凤都没有来,儿子又说她偏心,处处都是残缺。贾母在极度的伤感里听到这样一个笑话,心灵上是无法忍受的,所以蒙眬睡去也许是件好事。就像有时候看到一些长辈被判定患老年痴呆的时候,难过的同时也为他庆幸,觉得生命辛酸到此为止,能够忘了最好。我有一个学生跟我讲他爸爸老年痴呆了,我问他说多少岁,因为我也很紧张自己的状况。他说五十二岁,而且很奇怪,他爸爸所有的时间都停在他妈妈过世的时候。医生问他,你儿子几岁、女儿几岁时,他讲的都是他妈妈过世时候的岁数。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不是医生,没有办法判断病情,可是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因为一个重大的生命事件,让他一下子就把生命自动地停在那里了,因为接下来的时光他实在很难面对。我们知道动物在经历巨大惊吓之后会暂时失忆,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糊涂大概也是生命到一定年龄段时保证自己渡过难关的方法。

“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请醒。”尤氏有一点心虚,觉得如果是王熙凤讲笑话,贾母绝不会睡着的。而自己则像一个烂演员在那边歹戏拖棚,就问她的婶婶王夫人,说要不要叫贾母回房去睡。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只管说,我听着呢。”忽然想起我们兄妹在母亲过世以前都很紧张,因为每次看到她看电视时睡着了,可是你一关电视,她马上就醒了,说我没有睡啊!刚开始我们还很生气地跟她辩论,后来觉得真是不懂事,其实她就是要一个东西在旁边,哪怕是有个声音也好。在当时,孩子们忙得不能陪她,电视对她来讲恐怕是比儿女还要亲的。我以前每次跟朋友讲起这一段,大家就都决定晚饭要回家跟妈妈一起吃,因为老人最怕的就是寂寞。下次碰到老人跟贾母说一样的话,千万不要去戳破她,因为那是对她很大的伤害,实际上她是害怕曲终人散。

王夫人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可大家知道不是十五、十六的问题,是贾母害怕生命的告别,这个告别是人生很重要的学习,这个功课做起来比学校里的要难得多。

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她根本没有想到时间就过去了,所以很惊讶。换句话也可以说:“怎么四代就这样过去了,我怎么会八十岁了。”生命里永远有刹那间的经验,觉得时间就是一弹指顷。前面一直写得很慢,现在忽然天都快亮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这一句话是最重要的,我一直强调探春是最后一个想做点努力撑住的女孩子。因为她看到了家族未来将要发生的悲剧,所以她还有那份热情。

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夜,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可倒要费心。”注意,这句话也是暗示,这个家族已经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了。记得第一代的宁国公是焦大从死人堆里扛出来的,白手起家时的第一代是充满生命力的,所以贾母很感慨,到了第四代怎么会弱的弱、病的病。“只有三丫头可怜见儿的,尚还等着呢。你也去罢,我们要散了。”说着,贾母“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预备下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尾随出园去了”。

贾母决定要散,说明她已经接受了家族败落的事实,她的“倒要费心”这句话好像是在讲这个家族,也在讲她自己。

到第七十六回的后半段,当大家陆续散去,连贾母也不得已走了之后,两个重要的人物史湘云跟林黛玉留下了。其实林黛玉父母双亡,寄居在外祖母家,此刻的心境是极其孤独的。尽管她一直处在繁华中,可是总感觉这个繁华跟她无关。史湘云也是如此,她们两人都有寄居者的感觉,而寄居者最容易领悟到繁华的不确定性和不实在性,所以她们不会像繁华中人那样有过多的不舍或眷恋。所以这两个女孩就跑到了凸碧堂、凹晶馆附近,在大观园这个比较僻静的风景区,这两个小女孩开始作诗了。作诗的原因是因为她们看到空中一轮皓月倒影水中,美得不得了。注意这两个月亮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幻的,佛教中一直在用水中月、镜中花来暗示人生所有的繁华,其实只是幻象,因为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因此这两个小女孩面对这个情景所作的诗是《红楼梦》走向尾声的暗示跟通告。

我们常常会把《红楼梦》里这些十几岁的少女们所作的诗看成是非常严肃的古典文学,事实上那只是她们玩的游戏。她们先是决定写五言排律,律诗就是除了押韵,内容必须是对仗的。排律就是你出一句上联,我接下联来对你,然后我再给你一个上联,你再接下联,这真的只是个游戏,只是这个游戏比薛蟠他们的“抢快新”要难得多。这里面有很多知识、典故的运用,有对声音以及对当下场景事物的敏感。

《红楼梦》里的两个大才女,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进行了一场最惊人的期末考试,最后一个加入的人是妙玉。妙玉是个出家人,大概也觉得中秋的月色很美,就跑出来到处乱逛,结果听到了黛玉跟史湘云的联句,联到二十二韵的时候,她有点心动,就邀请她们到她的庙里去喝茶赏月,把后面接着写完。等于是三个人玩了一个长诗游戏。

等一下大家读诗的时候,一定不要被外在的典故绑住。典故有典故存在的意义跟价值,可是今天我们在读古典文学的时候,这些典故往往变成了很大的障碍,所以我宁可跨过它,用最简单的方法带领大家来看这两个小女孩,如何用她们当时能够掌握的文字和语言去记录她们的生命故事。

一般读者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常常觉得诗词的部分最难,尤其是很多青少年朋友。读《红楼梦》时的最大障碍常常是诗和词,一碰到诗词,他就停在那里了,多碰到几次诗词,他就不看了。我觉得大家不要把它当成障碍,因为第七十六回真正要讲的荒凉和凄清在前半段已经讲过了,现在只是用诗句再做一次整理而已。这些诗句我等一下会尝试着朗读,另外还可以用现代的语言去重新解释,这种解释的方法可能跟过去做的注解不太一样。因为注解要引经据典,把典故讲得很周到,可是在真正的文学欣赏时,会感觉牵牵绊绊的,没有办法体会到文学真正动人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像欣赏今天的某个歌手唱的一首流行歌一样,来真正感受到这两个女孩子的生命情怀。

《红楼梦》如果用“玩”这个字来讲,有各种不同的玩法。贾母懂得如何品笛赏月,薛蟠他们要找“第三性公关”,林黛玉、史湘云等人则有属于自己的诗的世界,作者呈现了各色人等抒发自己生命情怀的方式,而没有去比较它们的高低,他只是想让我们看到生命原来可以有这么多不同的选择。黛玉和湘云走的这条路是我们今天看上去最陌生的,因为是用诗句来讲生命情怀的。可我把它解释为,如果你今天喝了点酒,跟朋友在一起,忽然很想唱一首歌来表达心情的喜悦或者忧伤,如此而已。

她们写诗是在凸碧山庄和凹晶溪馆,作者作了一点景象的描述:“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这里本来就是大观园里比较僻静的角落,不是热闹和繁华的处所。“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人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并各色的菜,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了。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赏这水月如何?’”注意,“卷棚”是中国古建筑中的一种形式。其屋面双坡,即前后坡相接处不用脊而砌成弧形曲面。“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注意不是椅子,椅子有点太正式。“墩”,圆形,腹部大,上下小,造型尤似古代的鼓。竹子做的墩,比较随意,不是什么正式的家具。注意,“湘妃竹”就是潇湘馆里的那种竹子。“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在最清明的水塘旁,你会发现天空的月亮、水中的月亮一样美。“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爽。”刚才所有人世间的欢乐和忧伤都过去了,两个正值青春的少女走进了大自然。在大自然里,所有人的忧伤都会减少,欢乐也会平静。对比上一回薛蟠、邢德全他们玩得一塌糊涂的现实世界和贾母的中秋赏月品笛的那个忧伤的世界,现在的情景是一种超越,这个超越意味着,如果你能从一个高度去眺望生命的忧伤跟喜悦,就会变得淡泊。因为在生命无所依附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忧伤,也没有真正的喜悦。

有没有发现这个晚上这么多人在赏月,每个人看到的层次是不一样的。看到月光感到快乐是人生的一个层次,看到月光产生凄凉也是人生的一个层次,看到月光产生了欢乐跟忧伤都能够沉淀为平静,是另外一个层次。抵达最后这个层次的是黛玉跟湘云,她们已经领悟到天空的月亮、水中的月亮,都是虚幻,你很难在这里判断真假。所谓真假也就是天上的月亮跟水中的月亮,不管如何上下争辉,到头来都是过眼云烟,我想作者其实是想让我们去领悟这个实质。

湘云就有了企图心,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偏要坐船起来!”有没有发现第七十五回到七十六回一直在讲圆满这件事,作者一直在提醒我们所有的圆满都只是自己的假想。我们会觉得一个眼睛是残缺,一个耳朵是残缺,一个鼻孔是残缺,可是都有了,未必不是残缺。所以我们应该问自己两个问题:我缺什么?我有什么?答案一定很有趣,你可以有很少,也可以缺很多;可以有很多,同时又缺很多;你可以有很少,也缺很少;你可以有很多,可以缺很少……这个追问可以演变很多的数学公式出来。

所以黛玉在这里就有一点领悟,她父母双亡,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可是觉得生命里能有这样一个时刻的美好,大概也是一种圆满。所以她反而会提醒湘云说:“事若求全何所乐。”人总是要有一点“缺”才能快乐,这个逻辑很有趣,有缺憾才会有渴望,有渴望才会有珍惜。前面讲的薛蟠可能就是一个极不快乐的人,因为他要什么有什么。湘云当然也是个领悟力很高的人,在黛玉讽刺了她之后,她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古人说的不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趁心,他也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在作者看来,人是一定要经验生命本身的,没有体验,光说是没有用的,那只能是一个知识体系上的知道,而不是心里面的领悟。

其实心灵上最荒凉的应该是湘云跟黛玉,这两个女孩子经历过生命里最大的痛,所以她们的聪明、懂事,跟她们极早承受的痛苦有关。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得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皆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是旅居客寄之人!”意思是我们根本就是孤儿,我们凭什么可以要求顺心。“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因为黛玉总是会伤感,总是在哭。

可是在这里我想跟大家交换一个看法,如果我问大家,谁是《红楼梦》里最感伤的人,大家可能不假思索地会说是黛玉。可是《红楼梦》多读几次,你不一定会这么快回答,黛玉是整天在哭,可是在面对生命里最该舍弃的东西时,她是比任何人都决绝的。比如黛玉对于“散”这件事,从来不假思索,她认为生命就是会散的,她跟宝玉最大的不同也在这里,宝玉最怕的就是散场。可黛玉永远告诉他说:“生命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可见黛玉是最早领悟聚散生死的人,因此我不觉得她是一个感伤的人。可湘云还是怕她伤感,“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们且联句。’”

“正说间,只听笛声悠扬起来。”有没有发现这里接到了刚才的场景,那边已经散了,贾母都回去睡觉了,可是黛玉她们听到了刚才的笛声,这就是电影里的蒙太奇,刚才的那部分跟这个部分会剪辑在一起。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们的诗兴。”同样是桂花树下传出来的笛声,被贾母听到的那场戏和被黛玉听到这场戏是两个不同的场景。

因此我们会发现同一个月亮这个时候有多少人在看,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借着这个圆月来做另外一种沟通。这个沟通不是当下的,不是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写月光写得极好,说一个在楼上想念丈夫的女子,看着那个月光,跟在千里之外的划船的丈夫沟通,说“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愿意是那月光,同时照着你和我。这其实是一种联觉和扩大,这种扩大能抑制感伤,也能感受宇宙的空阔。

黛玉就跟湘云说:“咱们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五言诗跟七言诗有不同,七言诗可以多一点委婉,五言诗则比较质朴。湘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柱,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我这样讲这一段是希望大家了解,所谓的很不容易懂的优雅的古典文学,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是游戏,限韵就靠数栏杆的数字。如果把它们看得太严重了,读起来就会紧张得要死,因为大部分的字你都没有看过,其实没看过是因为时间变了,就像今天的火星文我们也看不懂一样。

“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笑道:‘偏又是十三根,“元”字。这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的稳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她们决定用十三元来押韵。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个纸笔记。”你看湘云的厉害,她说:“不妨,明日再写。只怕这一点记心还有。”什么意思?记忆力太好了,其实最容易记的东西就是诗,因为诗本身的节奏是帮助你记忆的。十几岁的时候不背诗真是太可惜了,因为那个时候记忆力好,念两遍就能记住。我记住的《长恨歌》和《琵琶行》,都是那个时候背的。我想大家今天可以回家考一下自己,两个人来联句,就三十六句,明天早上起来再记。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考试,一个句子你用那么多的热情去创造它,应该不会忘掉。当林黛玉写出那个非常美的句子“冷月葬花魂”的时候,相信她第二天一定能记得。

我希望大家能接受我解诗的方法,一方面把大家可能不懂的典故、注解简单地讲一下,但不希望大家被典故绊住,重要的是要读出诗中的精神。一味想难为大家的诗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她们用的词汇,我们今天有些不懂,比如那个时候建筑中的某些东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这个很简单,我只要讲一下大家就知道了,真正要去感受的是它的内在力量。

黛玉先念了“三五中秋夕”,湘云就接了一句:“清游拟上元。”三乘五就是十五,她可以讲十五,可是也许不谐韵,所以他用“三五”来说中秋的晚上。“清游拟上元”,“清游”,在这么美好的月光下游玩,可以与上元节媲美了。上元节是一年中的第一次月圆,就是元宵节。接下来湘云又给了黛玉一个题目:“撒天箕斗灿。”漂亮得不得了的句子,“箕”跟“斗”都是星辰的名字,你可以去读注解、看考证,关键不要忘记这个画面指的是满天的繁星。非常像少女的语言,她的生命刚好也到了最美的时候,而且湘云是那种最豁达、最豪爽的女孩儿。“撒天箕斗灿”,有种开阔的感觉。

如果我现在丢给大家一个“撒天箕斗灿”,你要怎么去接?黛玉接的是:“匝地管弦繁。”注意,“天”一定要用“地”去对,满天都是繁星的时候,遍地都是音乐的声音;“繁”对“灿”,你是灿烂,我是繁华。一开始就展示了中秋节的繁华之美,我觉得这也是在讲她们的青春,一个是满天的繁星,另一个是遍地的歌声。所以“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绝对可以翻译成满天繁星、遍地歌声。诗句是要去创作的,而不是执著于某些词汇。因为词汇每个时代都在变,可是你对星辰的灿烂和音乐的美好的热爱永远不会变。

下面黛玉给出了一个非常美的句子:“几处狂飞盏。”有没有感受到青春里的开心、快乐和豪迈?这个中秋的晚上,多少人家宴会中都喝酒,酒杯飞来飞去。这种句子不年轻绝对写不出来,心情沉重的时候也写不出来,“几处狂飞盏”,让你想起李白《将进酒》中的豪迈跟豁达。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湘云也很高兴,这里面有种知己之间对话的意思,就是棋逢对手了,你有好句子,我也得有好句子。湘云想了想,就说:“谁家不启轩。”面对这么美的月光,哪一家能不把门窗打开?我希望大家体会一下,中秋之夜的月光特别美,所以每一家都会把门窗打开;另外,我们的心灵也是一个有门窗的空间,“启轩”,就是打开你心灵的门窗,让光亮进来。因为前面贾母她们太忧伤了,现在这两个青春少女在月光底下,书写她们青春的美丽。我觉得这首长诗如果仅仅被当成很会写诗的两个中文系女生的作品来理解,不从青春、热情的层面上去理解太可惜了,这绝对是两个热爱青春的少女的梦。“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四句,把那种心绪的狂放和对生命的热爱全呈现出来了。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我们的教育里缺失了这些,才十几岁就没有了热情,而这个热情在黛玉跟湘云联诗的时候是最美的。青春的生命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首先要做的是应该让它敞开胸怀。

湘云又给了一句:“轻寒风剪剪。”黛玉说:“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这一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上劲说了去才好。”因为是知己,所以有褒有贬,只是这褒贬跟世俗的是非无关。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只有中学同学之间才会有这种对话,再大一点就没有了,大家讲话时都变得好小心,生怕别人不高兴。那个年龄真是美好,就是自在,就是对生命坦诚。黛玉说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用功,这个“轻寒风剪剪”,太随便了。我自己想过,如果我能写出“轻寒风剪剪”,一定高兴得要命,这么好的句子,她其实是在用燕子尾巴的感觉在讲风,中秋时节风刚有一点凉。

湘云就有点辩驳,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铺陈”就是有一点随意,连贯下去的感觉。这也是了不起的文学教育,包括人生也是如此,总要有起伏、有凹凸。如果每天都在狂欢,最后狂欢也无法称其为狂欢了。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为有对生命的真正热爱,才能避开很多人世间虚伪的应酬,才可以这样真诚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