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很喜欢观察张肃,他越沉稳内敛,她越想瞧瞧他与平时不一样的神情,然而这次她还是失望了,这人好像真的对今日父兄久别重逢毫无期待似的。
庆阳好奇问:“你有大笑或大哭过吗?”
张肃回忆片刻,点头。
庆阳:“何时?”
张肃:“……微臣刚进宫为三殿下伴读那年,离家时失态了很久,第一次出宫见到母亲也笑了很久。”
庆阳:“……那时你刚六岁,不算。”
张肃:“后来就没有过了。”父亲一直在以身作则,教导他们三兄弟要克制情绪,沉毅端重。
庆阳想到了张坚、张恒,两人的喜酒她都去吃了,也只有那两次,二人脸上才一直都挂着笑。
张肃就见刚刚还有些不高兴的小公主,忽然笑得特别开心起来,一边笑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
张肃不知道小公主在笑什么,垂眸以待。
一点凉意落在了他脸上,张肃尚未反应过来,小公主惊讶道:“下雪了?”
张肃仰头,果然看到有零散的雪花自空中降落。
当帝驾来到蓟州城外,冀州总兵郭彦卿、长史孙渐以及提前赶至的辽州总兵张玠、长史冯应科已经率领本地官员恭候多时了,飘扬的细雪微微染白了他们的官帽与官袍。
虽有雪却无风,兴武帝下车接见百官,庆阳故意让张肃扶她下马,再带着张肃往前走。
此时众文武官员已经站了起来,庆阳先看到了对面站得靠边的张坚,张坚远远地朝小公主微微颔首,随即目光在亲弟弟脸上扫过,淡淡一笑便算打了招呼。等庆阳在三哥身边站定,终于看到卫国公张玠时,张玠恭恭敬敬地聆听着父皇的话,一眼都没往这边瞅。
众臣再给最后露面的小公主行礼。
庆阳笑道免礼,因为已经观察过张家父子,庆阳仔细打量起郭彦卿、孙渐、冯应科三人来,这三人虽远离京城,却也是朝廷重臣,直接决定了两州的文治与边防。
冀州总兵郭彦卿今年五十出头,是个肤色黝黑面容刚毅的将军,在前朝就是戍边大将,当年兴武帝的义军逼近京城时,前朝皇帝曾要求郭彦卿发兵营救,但当时正赶上东胡铁骑兵临关外虎视眈眈,郭彦卿眼看朝廷大厦将倾,咬牙抗旨,按兵不动继续戍边。
兴武帝登基后,派官员来冀州招降郭彦卿,称只要郭彦卿肯效忠新帝效忠大齐便让他继续做冀州总兵,郭彦卿痛痛快快地降了,这几年也一直都很配合朝廷的各种政令,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他也一次不落,乃是兴武帝眼中的纯将、良将。
至于孙渐、冯应科这两位长史,都是兴武帝按照两人往年的政绩提拔上来的能臣。
君臣见礼过后,照旧先进城安置。
当日晌午,兴武帝在官驿设宴。
庆阳照旧坐在三哥身边,注意到对面的邓冲待张玠、郭彦卿都不太客气,一顿宴席被父皇训斥了好几次,而同是平民出身的成国公世子吕瓒一直都表现得谦逊敦厚,既能跟邓冲喝到一起又不会跟着邓冲排挤张玠等人。
宴席结束,庆阳跟着三哥回了他们的院子,洗漱过后听解玉说张肃三兄弟都跟着张玠走了,庆阳很替张肃高兴。
另一头,邓坤扶着醉酒的父亲摇摇晃晃地往他们的院舍走去,秦梁见了,主动帮忙从另一侧搀扶,他虽然是雍王世子,但邓冲是他的亲舅舅,做外甥的照顾舅舅也是理所应当。
进了堂屋,二人将邓冲按坐在椅子上,派人去端醒酒茶。
一身酒气的邓冲瞅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指着秦梁道:“这酒喝得真不痛快,还得跟你爹喝才行,那么多人,我跟你爹最对脾气!”
想当年,他跟皇上才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小了八岁的雍王在他们眼里纯粹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后来皇上起事了,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大,身边的能人也越来越多,皇上说话行事渐渐都变了样,时不时就骂他两句,反倒是雍王还是老家的那个雍王,更对他的脾气。
秦梁示意长随在外面守着,劝舅舅:“您小点声,传到外面别人该去皇上面前乱嚼舌头了,说您不高兴陪皇上喝酒。”
邓冲:“跟皇上没关系,我是不喜欢张玠他们!狗屁的前朝名将,名将真那么厉害,怎么没帮前朝皇帝保住江山?”
趴在桌子上骂骂咧咧一阵,没等到醒酒茶,邓冲就睡着了。
秦梁再帮着邓坤将人扶到里面的床上睡觉。
折腾出一身汗,醒酒茶也端上来了,表兄弟俩坐在堂屋里喝了起来。
邓坤瞅瞅里面,问秦梁:“我真有点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了,论战功,我爹、姑父还有吕老爷子、吕叔比张玠他们都高,那郭彦卿更是一点都没帮到皇上。论交情,我爹、姑父他们才是从一开始就陪在皇上身边的老家亲友,怎么算皇上都该更信任我爹他们吧,总兵这种封疆大吏,皇上怎么全分给外人了?他就不怕再出几个袁兆熊?”
秦梁只管喝茶。
邓坤:“哦,我明白了,皇上更看重京军,边军造反至少他还有反应的时间,京军若是造反可就直接杀进皇宫了,所以皇上更想把京军交到信得过的老兄弟手里。”
秦梁放下茶碗,看了邓坤几眼,这才道:“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但你猜猜,史上造反的将军多,还是造反的王爷多?”
不喜读书的邓坤:“……”
秦梁低声道:“答案是,王爷。”
邓坤奇了:“为何?”
秦梁:“因为将军是臣,他们造反往往都没有名正言顺的由头,反而会背负奸臣贼子的骂名。王爷们虽然也是臣,但他们占了皇家的血脉,一旦皇上为政上落下什么把柄,王爷们就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百姓官员们也更容易拥护皇室血脉。”
邓坤眨眨眼睛,猛地全身一冷:“你是说,皇上不派姑父去当封疆大吏,怕的是哪天姑父造反?”
秦梁点头。
邓坤:“那我爹……”
秦梁笑笑,指指邓坤再指指自己:“我喊你爹舅舅,你喊我爹姑父,两家早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邓坤想信又不敢相信,试图推翻秦梁的猜测:“那吕老爷子呢?难道皇上也疑他?”
秦梁摇摇头:“吕老还有几年活头,吕瓒带兵冲锋行,智谋不足,只适合掌管京军。”
邓坤呆住了。
秦梁站了起来:“不早了,我也回去睡会儿。”
邓坤拦住他:“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果真如你所说,皇上防着咱们两家造反,那他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对咱们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