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您的。”云禾很客道。

船避让漂来的花灯,渐渐远离孟元山。忽有铮铮琴音自山上来,云崇青移眼望去,除了灯火,什么也窥不着。视线下落,不禁凝目。一艘巡逻的小舟经过山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边上的船。

有个矮矮小小的童儿站在船头,看不清面容,其左右手正轮流抹着眼。

那位不会就是今晚的放灯人吧?

但看他们这头的船家不停将船往外圈划,就晓孟元山边不是什么船都能挨靠的。云崇青又扫过来回的巡逻小舟,不禁弯唇。划了半刻,船家终于停下歇歇了。

六盏灯,一家四口,大一小二。云从芊适应了这么一会,也放松了,拿着自己的两盏花灯,来到船边,不嫌脏,就地坐。写了寄望,点燃矮烛,亲手将灯放入河中。轻轻拨水,把灯送远。

身心虔诚,她祈家人安康。贪心一点,又点灯,再望自己与弟弟始终同心同德,守望相助。

轻吐一口气,云从芊看着一前一后两盏灯顺风慢慢行,唇角渐渐扬起,手划拨着清凌凌的水。柔软从指间穿过,要夹夹不住。一而再地傻玩,惹得自己笑出声。

靠在另一船沿的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眉目跟着柔和了。相比这方的和乐暖融,孟元山上筱山亭里气氛就显得有些沉重了。换了一身白衣的木大夫,没戴斗笠,背手站在抚琴妇人身后,听着她重咳,剑眉紧锁,很是不认同。

“您不该离京远行。”

瘦削的妇人,厚重妆容填不平两颊的凹陷。连着咳了十数声,才缓过来,撑着身子站起,踱到亭边,泛红的美目俯瞰山下星火,幽然道:“最后一回了。我娘的尸骨还散在骆轴崖下。做女儿的,临了了,总要再去祭拜祭拜她,给她多烧些纸钱。”

“姨母,您…”木大夫目露痛色,唇动了动,终言道:“我母亲很担心您。她知道这么多年,您一直都在怪谢氏不作为,害得姨祖母怀胎八月葬身骆轴崖。她也恨,但当下您不该堵着气,作践自己。愈舒还小。”

“我没有作践自己。”妇人贪看着星火:“也正因为我的愈舒尚年幼,这一趟才不得不走。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吧,愈舒许人家了。”嘴角无力一勾,不尽讽刺,“许的是诚黔伯陈家嫡长孙。”

木大夫凤目黑沉:“不是您的意?”

“我身子什么情况,自个心里清楚得很。之前确是有意要为愈舒寻个依仗,但绝非诚黔伯府。”妇人一手抬起扶柱,一手顺着气。

“温家起势几百年,都没插手过夺嫡之争。现如今却急不可耐地下场,看来是想重振昔日‘帝师’之严。”木大夫嗤笑:“皇帝才过而立,正当盛年。诚黔伯长女贤妃之子,也仅九岁。温家就站队了?”

“是啊。换了庚帖,松鹤堂才告知我。我能怎么办?只得放出风,说要给温棠峻抬平妻。跟着决意离京,去祭拜亡母。这也是想…那些有意温棠峻继室之位的牛鬼神蛇都出来舞一舞,也好叫我瞧清楚,好做抉择。”

妇人深吸长吐,抚慰着心头的紧绷,试图松弛下来:“你母亲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的。她总念叨您,说您没良心。沐宁侯府给您下帖子,您总是能找着理由不搭理。”木大夫见人转身,立马上前去扶她坐下。

“哎…我哪是不想搭理?”妇人轻咳:“沐宁侯府重权在握,你被先帝招进宫伴皇子读书,后来……”抬眼看他伤了的左耳,“那次动荡,你替当时的七皇子挡了一剑。七皇子无损,可你的前程呢?”

“姨母无需替我惋惜。”当初去挡那一剑时,他就已经意料到结果了。好在自己是幼子,上有两位强势兄长,不需顶立门户。

妇人苦笑:“不惋惜,你如今也不差。只是沐宁侯府在你伤了之后,仅平静了几年,终究还是没能躲过皇权斗争。为了兵权,先帝也是费尽心机,吊着口气还下道圣旨,将莹然赐予太子做侧妃。”

莹然是他的双生妹妹,木大夫左眼微微一缩。他沐宁侯府的嫡女,被先帝赐给人做侧室。虽现在莹然已贵为贵妃,可盛宠在身八年,却不敢诞育子嗣。

“沐宁侯府战战兢兢,若是我这温家三夫人再往上凑,岂不是更引谁猜忌?”夫人吞咽了口气:“你父亲已上书告病,不日将卸甲归京。莹然是不是有喜了?”

木大夫轻眨眼,没作答,只面上凝重,却已表明一切。

妇人也无需他应答,兀自说着:“若莹然腹中是个皇子,那沐宁侯府要争的就是十几二十年后。这个兵权…卸的好。”都是先帝给逼的。建国至今,新旧更迭几回,沐家只保正统。莹然之前,族人更是无一与皇家结亲。

纯臣做到这份上,历朝历代少有。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今天星期三了,晚上还有一章。上海解封了哈哈……

第 8 章

“姨母沉疴反复,思虑不宜过重,该保持心胸阔畅。”木大夫不欲再谈府中事。此回他来,是受母之命,陪护她们母女一程。

妇人苦笑,手仍顺着气:“阔畅又如何,还能让我活到愈舒长大出嫁吗?”为人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她得深谋远虑,计划周详,保她那可怜儿在丧母后日子依旧好过,不受掣肘。

“多活一日,便是多看顾愈舒一天,姨母怎能自暴自弃?”

“与其苟延残喘地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全力相搏。”妇人细细打量起这姨外甥。也是沐宁侯夫人给她脸面了,事实上早在外祖母嫁入南泞府陈家时,其就已经是勐州谢氏弃子了。

勐州谢氏…也是个笑话。贞节牌坊立了一块又一块,在困顿时还不是靠卖女给商户,拿钱为那腐朽的门楣贴金?

她外祖母,亏就亏在庶出上,心气还高。为谢氏所弃,气难平但又奈何不得。憋着股劲一心将女好好教导,待其及笄,以十万两金作陪嫁,把女推入了西平朗氏大宅门给朗羡做继室。可十万两金,搭上一女儿,换来的是什么?

大盐枭陈家一夜塌崩,她母亲陈氏溪娘,在赶往南泞为族人收殓的途中,遇恶狗,惊了马,连人带车一起堕了骆轴崖。那时,母亲怀胎八月,她也才四岁。朗家连尸身都没去找,就草草把白事办了,何等凉薄?

勐州谢氏,从始至终没过问一句。要说谢家与庶出的姑太太陈谢氏早已割裂了,可人家啊…却又和姑太太之女的婆家西平朗氏,走着亲。那亲家叫得不知有多热情!

一些个大氏族,钟鸣鼎食享受着,其实内里污浊不堪,恶臭得很。

沐宁侯夫人的外祖母,是她外祖母的嫡姐。当初陈家遭殃,她母亲又身死,无亲朋敢傍边。是沐侯夫人外祖母着人备了薄棺,给陈家一众收的尸。老人家还亲到西平,看了她,敲打了她爹,这才保了她嫡女该有的体面。

许多年没往来了。温朗氏也没想到婷姐姐会让晨焕特地来看她:“快二十五了,得让你母亲抓紧些给你相看。”

“随缘吧。”木大夫,即沐晨焕,有意摸了下左耳。

温朗氏笑道:“我替你急什么,反正是看不到了。”理了理宽袖,回头下望长洲,“我这一路走走停停,到骆轴崖少说也要一月。你别跟着了。温家与诚黔伯府联姻的事,暂时不会外说。听松鹤堂的意思,是要等到愈舒及笄时,才会公之于众。”

那个时候,贤妃的三皇子十八,可封王出宫建府,入朝听政了。沐晨焕脑中浮现出莹然在闺中时的活脱模样,面上更冷:“舟车劳顿,您身子受不住,加之愈舒又小,还是让晨焕跟着妥帖。”

美目盈盈,温朗氏婉笑:“不必,为莹然计,咱们还是远着点。你若真不放心,就予我几粒乐享丸。”

“不可,乐享丸乃虎狼之药,食了是能得一时的神清气爽,但极耗精元。原能活一年,乐享丸强效之下,您就至多可撑九月。”沐晨焕眉头紧锁,上瞥一眼明月:“时候已晚,该让愈舒上来了。”

温朗氏就知会是这么个结果,也不恼:“晨焕啊,听姨母的,媳妇娶个有趣的。不然你的日子呀…就像水一样平淡无味。”

有趣吗?沐晨焕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中午于茶寮遇见的那姑娘,挑了挂在玉带上的青玉扣子磨搓,鸟瞰河面落单的孤灯。

长洲上,云从芊正气:“歪了浸水的那盏灯,肯定是爹绑的架子。”她的一家安康,就这么沉了。

“没事,我的漂得挺稳当,许的也是一家安康长乐。”云崇青安抚着,才想让出自己剩下的那盏灯,就听他爹找补,“我也求了一家安康,咱沉一盏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