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韶转身跪坐,面朝烛火缭绕后的牌位,双眸一眨不眨,麻木着举手,缓慢而沉重道:“苍天在上,我裴韶在此起誓,无论日后登基与否,今生今世,不会伤及兄弟宗亲,如若不然,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裴氏一族人人得而诛之,凡我血脉,皆沦阶下囚徒,男子世代为奴,女子世代为娼,千秋万载,永世不得……翻身。”
说完似是心力交瘁,眼中血丝毕露,张口呕出口血,面若死灰,双眸彻底失焦。
裴忠长舒口气,闭眼吩咐:“来人,将太子殿下带下去,送到东宫好好休养。”
宫人们鱼贯而入,极小心地将裴韶扶起搀走,由此,长明堂中只剩下裴忠一个人。
裴忠往前拖了几下步子,抬起手轻轻摩挲着,好像隔着烟气距离,能抚摸到那块牌位似的。
忽然,他眼中蓄满了泪,片刻未过,泪越蓄越多,恍然间泪如雨下。
一代帝王竟呜咽如孩童,抹着眼泪看着牌位道:“梅儿啊,你说该怎么办呐,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割舍不下啊,若非盼着多活一日,这日子便能晚乱一日,我多想直接奔你而去,何必留这世间,既背荣光,也负骂名,连自己的至亲骨血也眼瞧着渐行渐远,互生嫌隙。”
明堂空荡寂静,唯闻哭声凄清。
……
武芙蓉在太医院躺了九日,裴钰便不眠不休守了九日,等到第十日人终于醒来,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生怕是在做梦,一不小心便要梦醒。
只敢屏声息气直勾勾盯着她,看她睫毛轻颤,将眼睛渐渐睁大。
武芙蓉沉睡太久,哪怕醒来,头脑也是空白一片的,往事回忆皆不清晰,眼神都跟着茫然。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华服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子,下意识一懵,道:“你是哪位?”
裴钰眼波一震,不知所措道:“蓉儿不记得我了?”
武芙蓉又是下意识诧异:“蓉儿?这是我的名字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裴钰心一急,将她搂入怀中,满口胡话道:“我叫裴伯言,你叫武蓉儿,我是你夫君,我们两个已经成亲快八年了,共孕育了两个孩子,家中经营茶坊酒楼,前几日你上山游玩不小心从坡上跌了一跤,磕到了脑袋,故而有些事情可能想不起来,无妨的,慢慢去想,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你永远都是我的爱妻,是我孩子的娘。”
武芙蓉只是刚醒来头昏脑涨,并不是全然失忆,听着这话便感觉不对劲,嘴里喃喃重复:“成亲八年,两个孩子……有这回事?”
裴钰重重点头:“有的有的,一男一女,一个属虎一个属兔,年纪相仿都很淘气,但又很聪慧可爱,这些日子里他们找不到你都很想你,我骗他们说你出远门去了,他们就一直问我,娘亲什么时候能回来,想吃娘亲做的糯米糕。”
武芙蓉的脑子里忽然涌出大段记忆,脑浆如同被胡搅一通,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吸完凉气,她照着裴钰胸口便是一拳,咬牙叱骂道:“见鬼的两个孩子,姓裴的,你一天不跟我玩套路你能死?”
47 ? 战事 ◇
◎北境千里加急◎
裴钰捂着胸口咳嗽一声, 笑道:“看来果真好起来了,这一拳下来险些让我吐血。”
一提“血”字,武芙蓉就想起来自己当时于宴上呕血的画面, 不禁有些后怕, 从裴钰怀中出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确定指尖上的温度是真实存在的,便问他:“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中毒, 怎过了那么久才毒发, 天下竟有那般蹊跷的毒么?”
裴钰的脸色不禁下沉,道:“那毒名曰梦杀,乃为禁忌之毒, 过往早在前朝便销声匿迹,不仅蹊跷,而且毒性猛烈异常,当时酒里下的是给我一个成年男子的量, 若按计划进行, 我喝下以后应当半夜毒发,于睡梦中不知不觉身亡,而你历来体弱,承不住那个药量, 故而毒性提前发作, 既凶且猛。”
武芙蓉一想, 半夜毒发身亡, 看来自己当时还真没猜错, 太子就是要把她当成垫背的, 毕竟裴钰夜里除了和她在一起还能干什么,若有个三长两短,真凶的名头对她而言就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
裴钰见武芙蓉发呆,以为她还在害怕,便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道:“别怕蓉儿,都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否则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武芙蓉听着这话,心里只想冷笑,心想历来伤我至深之人,便就是你裴钰啊。
她的脸在他怀中蹭了蹭,语气里似有哽咽,小声且委屈道:“二郎,我想回家,这里到处都是药味儿。”
裴钰整颗心顿时化了,摸着她的发忙柔声道:“好好好,回家,蓉儿以后好好的,我再不愿带你来这个地方了。”
武芙蓉点点头,隐有抽泣。
傍晚回到晋王府,武芙蓉安慰完哇哇大哭的绿意,趁着独自沐浴的功夫,开始消化自己昏迷这些时日,所错过的局势变化。
太子府夜宴险些闹出人命的消息传遍整个盛京,太子也因此被禁足半年,但大家大可认为这是对太子监管不利的惩罚,远不会就此断定毒为太子所下。
他们不知道,不代表陛下不知道。
禁足半年,当真是好重的惩罚,重到武芙蓉忍不住想笑,陛下这是明摆着,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儿子,哪怕去寒另一个儿子的心。
同时,由此推断,裴韶既然仍在太子之位,那么陛下为了保证他以后顺位无忧,必会开始修剪其余亲王的势力,晋王是其中重中之重。
不难看出,所谓半年禁足,不过是让太子休养生息,麻烦事留给他这个父亲解决罢了。
呵,该是说他仁慈,还是该说他糊涂。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
武芙蓉从裴钰口中得知,就在这么一个关头,他三弟,尊贵的汉王裴温,早在她中毒昏迷的第三日,便悄无声息扔下一纸书信,跑去外面游山玩水去了,到现在没个下落,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朝廷的人找了这么长时间,连个影儿都没能摸到,老皇帝头发都愁成了全白。
武芙蓉回想裴温那张看似没心没肺的脸,个中滋味复杂,无法评说。
……
身体姑且算作痊愈之后,武芙蓉去了刑部大牢一趟,去专门看了那位给她“投毒”的土匪余孽,当然,她的目的不在这个可怜的替死鬼身上,而是另一个人。
暗无天日的潮湿牢狱内,刑架上的男子伤痕累累,头颅低垂,再不见过去风发意气,能让武芙蓉认出他的,只有那截永远直挺的腰杆。
给她带路的狱卒见她驻足,解释道:“上头吩咐过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这个姓冯的当日斟酒时离女郎最近,难保就不是他干的。”
武芙蓉未言语,默默走上前,借用狭窄窗洞透来的稀薄阳光,打量着那人满面凌乱的发丝,眼中无悲无喜,活像瞧一个陌生人。
他俩本就该是陌生人。
昏迷中的冯究似乎察觉到盯在自己头顶的视线,靠着腐臭中的熟悉的袅袅女子香,他辨出面前人是谁,低低笑了声,声线嘶哑微弱道:“红袖招的酒,真香。”
狱卒叉腰:“嘿,这小子死到临头还说梦话呢,女郎别管,让小的教训教训他。”说罢扯了鞭子便要上前。
武芙蓉却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