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冯究略垂首,郑重其事道,“仙鹤古往今来皆被奉为祥瑞,乃为受天命庇佑的正统神鸟,岂是其他空有利爪的凶兽可比。”
裴韶听完点点头,未置可否,眼中却泛起愉悦的涟漪。
他缓步走至鹤池边,再度伸出了手。
方才被他单独喂过的幼鹤,此时又贴近了他,将头放在他掌心中,轻轻磨蹭着。
裴韶温声道:“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么?我大概是许不了你金窝银窝的,不过你若留下,便不必去经外面的风雨了,愿意么?”
小仙鹤认真听着,眼睛眨了眨,似乎真在思考,但过了片刻便将头从他掌心抬起来,转身回到了同伴当中,还不忘回首瞧瞧他。
裴韶笑道:“无妨,总归是你自己所选,我不爱强鹤所难,只望你明年再经这里,莫要忘了我啊。”
小仙鹤转身对他展翅一俯首,竟学人作了个揖。
周围人大为稀罕,纷纷笑道:“不愧是祥瑞,天生便通人性,佩服佩服。”
“这也就是太子殿下,换我等凡夫俗子,岂有才能令仙鹤垂首。”
“太子殿下才德双馨,自然与性情高洁的仙鹤心思相通。”
一片恭维称赞声中,忽起一声尖锐鹰唳,一支长羽破尘而来直冲人群,擦过裴韶耳边,径直射穿一只仙鹤的躯体。
鲜血喷涌而出,仙鹤仰首,张口发出一声悠长哀鸣,倒入池水之中,将整片清澈的池水染得通红。
裴韶的眼睛也瞬间变得通红,箭锋擦过耳畔的嗡鸣声尚回响于耳道,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到不远处黑亮大马上身着火色胡服的青年,从齿缝中艰涩万分地挤出一句:“老二……”
裴钰神采飞扬,放下手里长弓,面上挂笑,扬声道:“我就知道大哥在的地方最不缺这些大白鸟,也巧,我近来缺件鹤氅,多亏大哥了,苏合,去。”
落在他肩上的猎鹰早已迫不及待,收到命令便一个猛子冲向鹤群,锋利的鹰爪抓住鹤颈一掐,神圣优雅的生灵便由此吐血而亡,掐死了几只苏合又嫌不过瘾,直接张嘴咬死好几只。
原本安详宁静的鹤池,眼下被血水填满,浸泡无数鹤尸。
裴韶眼观这血腥一幕,终究忍无可忍,红着眼睛对裴钰呵斥一声:“二弟!你别太过分了!”
裴钰却耸了耸肩,满面无所谓道:“这些鹤是大哥自己养的么?”
裴韶不语。
“既是没有主的东西,被我弄死几只做衣服,也是它们的造化。”裴钰眯着双金瞳笑了,“若是有主,那我就要掂量掂量了,毕竟夺有主之物,非偷即抢,你说是吧,大哥?”
他的视线在在场之人身上挨个扫了一圈,个别出身璇玑府的,在这个时候动都不敢动弹一下,两眼垂着,眼睫毛都在打寒颤。
裴钰没什么言语,只是冷笑,笑完道:“罢了,既然大哥心疼,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鹤氅什么时候都能做,这些鹤算我送大哥的,大哥自己留着煎炒蒸煮都行。苏合,回来,咱们换个地儿饱餐去。”
猎鹰听到命令,将埋于鹤尸中的头颅抬了起来,两喙通红,正往下滴着鲜血,飞回裴钰肩上后还不忘转头望上一望,显然没吃尽兴。
裴韶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鹰乘着黑马扬长而去,而他站在血腥冲天的鹤池岸上,除了攥紧拳头死盯着那道背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如何做?他的二弟只是杀了几只无主之鸟取乐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连他的父皇听了,恐怕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这,如何教人甘心。
……
夜间裴钰回来,武芙蓉帮他更衣,留意到他肩上暗红色的血迹,不由皱眉道:“哪来的血。”
裴钰转脸望了眼:“哦,这个是苏合落下的,它喝完鹤血又不能学人擦嘴,只能管我身上蹭了。”
武芙蓉先是嫌弃,随即恍然大悟道:“好啊,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跑北山去没安什么好心,太子嗜鹤如命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你让?????苏合去咬他的鹤,你怎么不让苏合直接把他咬死算了?”
裴钰冷了脸:“你以为我不想?”
他嫌武芙蓉动作慢,自己动手将身上所穿衣物一通扒了下来,暂且换上了干净中衣,躺在榻上长舒一口气道:“可他到底是我大哥,不把我逼急,我能跟他亮真刀子?我就是气不过,宰他几只鹤而已他就难受了,他挖我那么多人杀我那么多部下,我何时找他算账了?今日已经算是便宜他了,再有下次,我”
裴钰眯了眼睛,帐内昏暗下,赤金的凤瞳又变成了琥珀色,只是再也不见当初那点温良,反倒因为幽深晦暗,更让人觉得危险。
“算了。”他冷笑,“总不能真把他宰了。”
武芙蓉过去睥着他那副死样子,冷不丁道:“你这幅表情,不像总不能真把他宰了,而是早晚得把他宰了。”
裴钰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到怀里,搂住了她悄声道:“那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做皇后吗?”
武芙蓉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捶他一下,恨恨道:“我也说了,你要真有那个本事,别说皇后,我还想做王母娘娘呢。”
“嘶,瞧你这话所的,我有没有本事你不清楚?”
“滚蛋姓裴的!你没洗澡不准碰我!”
“洗洗洗,看把你吓的,我不就摸了两把。”
武芙蓉成功把人踹下了床,看着他往屏风后走,随着水声响,她的心思渐渐沉了下去。
她在想,太子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
东宫,寝殿。
梦里是白日里的场面,满池血水,血水中泡着鹤尸,圣洁的祥瑞遭凶兽撕咬,成了一摊摊散发恶臭的烂肉。
天很灰暗,似乎要下雪了。
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裴韶转过身,看着马上的青年上箭张弓,终于忍不住去喊:“放过它们吧!它们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它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求情似乎有了用,那只持弓的手终于没有再对准鹤池。
而是对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