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长公主不在乎。

韩昉就只能先回住处等着,等长公主醒过来,哭两场,骂几句,情绪稳定下来再继续谈。

随行的官员们小声嘀咕:想要回买燕云的钱是不可能的,也就是今年的岁贡,哦不对,南朝人说那个是岁币,少给一些,这就已经很显出大金的宽仁了吧?

嘀咕着,就回到了下榻的地方。

就在长公主府所在的这条街上,离得不远,两进的大院,门户齐整,宋人从来不在生活水准上为难使者,他们回去时,门口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角门上还停着两辆板车,有人扛着新杀好的猪牛羊给他们送过来。

一个随行的官员骑着马先经过角门,看到这一幕,忽然就骑马过去,跳下马对送货的杂役问了几句话。

过了片刻,韩昉到了正门口,正准备下车时,那个女真人跑过来了。

“学士,”他说,“咱们隔壁住着西夏人,比咱们少了牛肉。”

韩昉不在意,“由他们去。”

“西夏人的隔壁,还有一户客人,我刚刚打听过,也是每日由宣抚使司送来宰杀好的牲畜,与咱们一样的规制。”

韩昉顿了一下,重复了一遍:“由他们去。”

那个女真人紧紧皱着眉。

但这位很受他们尊敬的汉人学士说:“不要中了宋人的计!”

上不得台面,而且很歹毒,离间宗室兄弟,这样的人,心一点也不光明。

但话说回来,长公主还是不在乎,她本来就是个会用尽一切手段打击敌人的人,完颜宗望还是她气死的!那么一位战神,正面战场打不过,就想方设法气死他!她一点也不遗憾,她可开心了!

韩昉已经看清楚她这个特点了,他也就不啰嗦地抱怨,只是一味叫随行人员一起将嘴巴闭上,耳朵堵起来。

那一户也是长公主的客人,规制与他们相同,高于西夏人。

女真人就要想,那是什么人呢?

他们心里就会不自在地跳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西路军的使者?

如果他们心里怀疑了,暗戳戳去查了,以宋人的手段,一定是要将他们的猜疑做实了,想办法拿去云中府,大肆宣扬的。

这事不能查,查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但在韩昉看来,到这里仍然还是雕虫小技。

最可怕的是如果西夏人隔壁真住着完颜粘罕的使者,又当如何呢?

这位学士站在大门口,忽然没来由地叹一口气。

若是几年前,完颜粘罕派使者来真定,又如何?他们相见只会哈哈大笑,聚在一起一边吃酒,一边亲切地讲一讲分别这么久以来,自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那是一件也不会隐瞒的。

完颜宗望一死,蒲察石家奴殉国,突然什么事都变了。

宇文时中说:“殿下,臣听闻军中有谣言,要将曲端调来河北。”

她说:“怎么啦?”

宇文时中说:“难道殿下真要乘胜北上?”

她就丢了手里的文书,大笑起来,笑得宇文时中很发懵地看她。

明明也就是打赢了一场防御战,但她身上短暂地卸下了一些东西,就让人看到了更清晰的她。

“为何不成呢?”她说,“燕云一日未复,我心一日不安,而今军中士气正盛,上下归心,正该挥师北伐!”

宇文时中就很急切地开始劝说她,说女真人只是被她吓了一下,而且在咱们的国土上打仗,咱们肯定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优的,燕云就不一样了,那是敌国的地盘,殿下啊……

她说:“我今岁打不打燕云,完颜吴乞买说了不算。”

这位老师就很迷惑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恍然大悟。

赵鹿鸣对现代外交没什么理解,但她对宋金外交有一点看法,那就是这种外交本质并不是讲道理的艺术,而是讹诈的艺术。

尤其两边都不是现代文明国家按流程选出的首领,而是两个久经沙场的战争狂人,各领几个军功集团,那就要看哪边不坍台,坚持久,摆出同归于尽的气势,摆得真切,摆得让另一边权衡利弊,觉得自己的日子很好,最后决定“有话好好说”。

赵鹿鸣觉得这是另一种“幸福者退让原则”,谁命贵谁就得退让。

一直以来大宋是这个幸福者,官家们都忙着窝在京城里享乐,不爱听战报,但现在大宋的实际统治者是她这么个从小到大没幸福过的年轻人,她为数不多的幸福都是从战争中得来。

那金人就要嘀咕:打完仗明明可以班师回朝,回到繁荣舒适的汴京去,走完她的篡位进程表,可她就是待在真定不走,她就是拎着刀子站在边境线上。

她是不是形成路径依赖了?

到时候西路军和宋军就打吧,打起仗来没完没了,互刷军功,完颜粘罕自然就有了数不尽的理由扩大他的西朝廷他甚至可以让“宋军”孤军深入,“宋军”在哪,西路军就有理由往哪去“救援”!

西路军从上到下都逐渐在云中府安家了,人家军粮从云中府出,家眷也在云中府待着,想桎梏他们都没办法!

她要是形成路径依赖,她甚至不用真打仗,这是女真人最担心的!因为完颜粘罕也有路径依赖!

韩昉警告过使团里所有人,不许乱打听,心要静,要沉着,不受宋人的干扰离间,自己手足宗亲,信就对了。

可他到了夜里就睡不着了。

他就记起临行时完颜阇母还在每日里泣血上书,要朝廷给他一个公道。

而都勃极烈挥退了所有人,拉着他的手说:

“我做了一个梦。”

完颜吴乞买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