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我原以为先生就喜欢这个。”
“臣不知天下有何人喜欢随身携棺哪!那时臣身为宣抚,胸中实无良策,见金军如山之势,只有死节这一条路走。”
宇文时中停了停。
“今有殿下在,文臣不必死节矣。”
517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开场的时候韩世忠看了一眼岳飞。
这是一片被打得稀烂的大泽,这场战争后,大概唐城百姓就算回来,也不会来这里打猎或是拾柴砍苇了。
这样冷的天,天上的太阳都只有惨白的光,远处的田地也枯死了,那山也像是倾颓了。
只有这片大泽在时不时地冒着热气。
不一定在哪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不一定是谁,不一定是血还没有流干,或者是呼出最后一口气。
要是有人发现了他,是友方也许会听他最后一句话,是敌方也许会给他最后一刀。他们都要摸一摸他的尸体,将铁甲卸下去,又或是吃掉皮袋里最后一把干粮。
吃完了,甲也背走了,他就和他身边碎裂的铁片,还有那一缕临行前妻子塞进怀中的青丝一起,沉进殷红的大泽里。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韩世忠和岳飞就站在这殷红的沼泽地前,像是站在冒着热气的地狱门口。
赵鹿鸣在他们身后注视着这一幕。
韩世忠似乎同岳飞说了几句话,她问:“说什么呢?”
有身边的令官跑过去,又跑回来。
“韩将军问岳将军的甲是哪里打的,这么亮!”
岳飞上一套铁甲是杜充的,有多好就不用提了,但那套铁甲已经在虒亭之战时被打烂了。
后来到了京城,赵鹿鸣抽空就找工官给他打了一套新的铁甲。
看起来平平无奇,上面也没有那些威风凛凛的花纹,但是量过岳飞的身材,又改良了几个细枝末节,让它穿起来比普通铁甲更加舒适轻便。
一般人看不出来,但不知道怎么的,韩世忠就一眼看出来了。
她就乐了。
“大战在即,问这些不着边际的。”
“这事很重要,”宇文时中说,“到底要问一问,小岳将军如何得了殿下的青眼哪。”
金军列阵,离她很远,那丛丛黑旗中吹响了号角。
又过了片刻,韩世忠领兵上前,士兵们的铁甲像是钢铁的潮水,泛着冷冽的光,渐渐就没过了这暗红色的沼泽。
再然后她就很难再聚焦到某一个人身上了。
旗帜太多,就像这里发生过的那场战争一样,士兵像是变成了一个个陶制的小人,那小人进一步又消失了。
谁也不会再关注战场上某一个人的生死,不会关注他出生时祖父祖母的欢欣,成长时父母的慈爱,又或者是长大后同哪家的姑娘结为夫妻,他又怀着怎样的期望去等待他的孩子出生,他爱过谁,憎恨谁,他是什么性格,有什么才艺。
太啰嗦了,这里没有那种士兵。
这只是黑白两色旗帜的战争,她也只需要专注地看自己这一方旗帜的阵线就足够了。
一接战时,战鼓立刻急促起来,可紧接着黑白旗之间就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将战鼓声也盖了过去。
接战的白旗摇晃了一阵,可黑旗就很稳,它们仍然维持住了一条线,缓慢地向前推,每一步向前,都伴随着白旗剧烈摇晃和一步后退。
直到黑旗似乎找到了一个点,有一小丛黑旗向前,白旗的阵线向后退了一大步,那推出来的空地立刻被黑旗所占据了,旗下的那些宋军也立刻被金军毫不留情地杀死了。
金军占据了这个缺口,立刻有一丛黑旗就冲了上来,阵线也在那一瞬间理所应当地松散出了一条缝隙。
那条缝隙很快会被金军补上,毕竟冲在最前面的不是什么普通仆从军,而是渤海人,他们与女真人亲如兄弟,因此旗帜也被允许用女真人的黑旗,只是不曾有宗室的金边。
如果是完颜阇母的亲军上,可能连那条缝隙也没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宋人实在是太狡猾了。
他们的招数无所不知,在战场,在战场外,完颜阇母被围堵的这几天里,难道安国长公主就每天坐在那里等着么?
宋人会找来一些俘虏,奚族人的营地外,他们就找奚族的俘虏吹一吹自己部族的笛子;汉人的营地外,他们就默默地在上风口熬几锅菜汤;契丹人的营地外就更不必说了,耶律余睹麾下有的是契丹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他们不停地说,不停地唱,不停地哭,甚至还会半真半假地用投石机往里扔肉馒头热腾腾的肉馒头!
谁听过投喂敌军的!宋军就能干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女真人就必须更频繁地巡营,更严厉地对待有叛逃意图的仆从军士兵,他们还必须将肉馒头踩在泥水里。
踩过了,女真人走了,依旧有人从泥水里挖出来吃。
还是很香,虽然原本宋军也没扔过来多少,更喂不饱每一个人的肚子。
可他们就会想,在这肮脏恶臭,到处都是便溺和尸体之外的地方,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些已经被宋军俘虏的仆从军正享受过着那个世界,独留他们在这里受罪。
宋军搞了这么多花招,即使完颜阇母同各仆从军的首领之间原有恩义,他也无法完全信任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