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就将眼帘垂下,一声也不吭,恨得尽忠牙痒痒,刚想不阴不阳地喷他两句时,忽然有跟着尽忠的小内侍跑了过来,“哥哥,曹家的小郎君来送一送咱们!”

待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清贵美少年,尽忠脸上那张面具似的假笑一瞬间就换成了真的,满脸的喜气洋洋。

天气很冷,曹二十五郎跑出来时身上就没少穿,比如那个火一样的皮毛大氅,没半根杂毛,一看就是个奢遮人物,引来路上许多男女老少的赞叹。

那别说尽忠,就连刚开窍的王善也会在心里嘀咕,他家是就这么富贵呢,还是出门要特意装扮一下,给这群将要回川的人看一看,让他们能带话给帝姬呢?

尽忠就更进一步,想帝姬虽然是个凶暴的,可她到底还是官家的女儿,只要将来下嫁多半就是嫁这位小郎君,到时候伉俪和美,她必然什么都不管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帝姬府里当一个贵妇。

今日见到这位小郎君,才知道帝姬的好命啊!

但要是几位帝姬身边的宫女见了,还能再往深了去想,当初帝姬前途难料时,曹家百般不愿他与帝姬有干系,现在打扮得这样漂漂亮亮送出来,又是什么心思呢?

穿衣出门见人,总有些想法吧?

就像帝姬现在穿得穷酸质朴,那也是很有想法的啊!

她头上只有一根木簪,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青灰道袍,布鞋刚沾了地,细细的两道眉就皱了起来。

佩兰见了,就小声问,“帝姬,怎么了?”

帝姬小声回,“到底不如我那双羊皮靴。”

冻脚是冻脚的,但这破落道观实在是太破了,出门迎接的老中青几个道士也都是一副活不起的穷苦模样,那她就不能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再罩一件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无量长生帝君。”

她上前去,白胡子老道就给她行了礼,她也很客气地还了礼。

“今日得见仙长,心实欢愉。”

仙长本名张其一,没仙号,不是神霄派的,但作为汉中的道士,也仍然是修正一道的,再加上道士们不管各人性情怎么样,到底没有某些一神教的坏毛病,能为异不异端的问题打个头破血流。

所以老道冷淡点儿,但还是同门。

“不敢受帝姬之礼,况修道之人,不知悲喜。”

有点难搞,帝姬心里想。

仙长的衣服上打了补丁,补丁叠着补丁,但袖口还是完整的。

后面中青年的袖口也不是完整的,穿得比平民百姓也没强到哪去,各色的补丁往身上一打,就显不出这件道袍原本的颜色了。

帝姬就很温柔地笑,“既都是修道之人,不必以道外之名呼我,仙长直呼我名字也可,或只取‘朝真’二字也行。”

仙长就不言不语地行了个礼,一阵风吹来,还颤颤巍巍地咳嗽了几声。

就快要左脚倒右脚的帝姬终于找到下一句话了,甚至还有点反客为主:“朔风难当,可入内叨扰么?”

再冷淡的脸也说不出个“不”字,帝姬就如蒙大赦,赶紧进院了。

有胖猫趴在屋檐下,看到陌生人进了院子,很不高兴地喵了一声。

几个月没见,曹二十五郎还是很深情的,而且是有备而来,他下了马车,马车里还有个僮仆,奋力从车里往外刨东西,一个包裹接一个包裹,连车夫也得过来帮一把手。

但这只是背景板,二十五郎不管这个,他负责睁着一双静而深情的眼睛发问:

“帝姬近来安康么?”

尽忠就笑眯眯地回话,“有官家庇佑,又有三清看护,岂有不安康的呢?”

曹二十五郎就微微皱了眉,欲言又止一会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内侍立刻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只是兴元府山高路远,帝姬初至,还有些思乡呀!”

思乡,思爹思妈,当然你要是愿意,也可以代入一下认为她思的是你。

美少年的眉头就展开了,终于得了一个理由转过身去,将僮仆刨出来的包裹一个个交给尽忠。

“我父我母也很挂念她……”

这一匣是惯用的丹药,这一匣是精致的玩具,这一匣是书,这一匣是画,还有这两个包裹里是汴京新流行的缎子,带回去裁两件衣服,春天穿正好,这哪里是远房舅舅,简直就是亲舅舅一样嘛!

舅舅舅母甚至没忘记连尽忠和王善的小礼物都准备好,太贴心啦。

再看看曹表哥,看他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修竹似的身形,玉一样的美貌!

这就不由得尽忠不冒出一个很该打的念头:这玉一样的美少年,配那位凶暴帝姬真真是羊入虎口了!

你说她不凶吗?

你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不凶吗?

帝姬坐在破道观里,抬起一双眼睛,轻轻地扫向这七八个穷道士。

对面毫不示弱地也望过来,于是就变成了一场眼神对眼神的比拼。

这只是个小丫头,但净是坏心眼!

褒城和城固的道观都被她收了去,从正一道变成了神霄派,那破落的道观门也有人修了,三清殿上漏水的瓦也有人补了,甚至连道士们都有一身好衣服穿,有了米粮可下锅做饭,丰衣足食地过一个好年。

代价呢?代价不过就是帝姬派人住进了道观里,一边打了他们的名号出去招募道童,一边在道观外建起十几座房子,又平整了道观附近的地,用来给这些道童“修行”。

修行是很好的,但这压根就不是修行啊!这谁看了不知道是募兵啊!

那两座道观的道士里,有人不高兴,径直走了;有人不吭气,穿上新衣服回自己屋里去做功课,不管不顾;有人喜笑颜开,甚至主动替帝姬承担起了些工作,帮她教“道童”们识几个字,学些简单的经文,也学些最基本的旗帜和金鼓。

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报酬,于是消息就渐渐传到兴元府最为偏僻的西县,也就传进西县唯一的这座道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