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城就沸腾了!

屁大个功劳,不错,可城中百姓被抢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印象可深啦!所以比官家收复燕云的捷报也大差不差了,毕竟对于兴元府的老百姓来说,燕云在哪他们没印象,狗贼放火烧了他们房子,抢了他们粮食的事他们绝忘不了!

再考虑到出征的不是大家仨瓜俩枣凑出来的穷苦团练,而是灵应宫朝真帝姬所组建起的白鹿营,官家的女儿,天上的仙童,下凡出京,千里迢迢来为兴元府斩妖除魔,除暴安良帝姬甚至亲临战阵,亲冒矢石,这不得黄土垫道,清水泼街,香车列队,士庶迎接?!

狗大户们虽说出钱办团练营是很不乐意的,但出钱搞这种吹吹打打的场面事却非常乐意。

说办就办!

已进了十一月的深秋,南郑城街上的落叶却扫了个干净。

城外的土地被反复平整过,以至于高门大户的马车缓缓驶出城时,竟然感受不到颠簸。

有器宇轩昂,美须髯的文士站着,有满头珠翠的贵妇在车里坐着,今日这样特别,甚至连未及冠的孩童也可以带出来,同样被收拾得干净体面,兴奋又紧张地坐在阿母身边。

这都是为帝姬准备的,谁也不知道她喜欢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可她已经成为南郑城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那她的喜好就必须被充分考虑到。

这样那样的猜测汇成了蜜蜂翅膀般的嗡嗡声,传进了安抚使宇文时中身边的少年耳中,少年就微微动了一下。

这位坐在麾盖下,慢悠悠喝茶的文人看了少年一眼,“若是疲累,不如回车上稍作休息。”、少年脸一红,“小子不累,小子只是忧心叔父……”

宇文时中就安抚了他几句,又笑道,“我看这次入山剿匪,若无你叔父在,莫说兴元府,便是利州路也要叫人耻笑军中无俊才,倒叫几个稚童挺身陷阵。”

虞允文的脸就更红了,想说点什么时,身边有眼尖的侍从忽然指着远方:

“公子,他们近了!”

那并非一支大军,但看起来的确旗帜整齐,远望军纪肃然,令人心生敬意。

士兵们着披膊在两侧,俘虏们受绳缚在中间,俘虏越显狼狈,两侧的士兵就越显气派庄重。

他们此时也忘记了这一仗胜得多么狼狈,因此稍走近些,就能看清每一个人都将下巴使劲扬起,恨不得一路翘到天上去。那副姿态,当真是要请各路帝君也来看一看他们这个封狼居胥的大功劳!

虞允文是来不及看这些士兵的,他作为指挥使的子侄,该乖乖站在宇文时中的身后,可他好几次都想跑出去,一路跑到叔父身边,看看他身体如何。

还好,叔父虽然有些憔悴,但看着总无大恙,少年将心暂时放进腹内,才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他与朝真帝姬的初见便在那时。

她戴玉清白玉宝冠,着神霄派的紫红道袍,其上九色云霞绚烂,朱色丝履,腰间缀白玉佩,下车时玉佩相互撞击,传出清冽悠远的响声。

宇文时中立刻就上前,如同对待一位成年的皇族般,郑重地先与帝姬见礼,而后才同指挥使道贺。他一上前,后面的人也都跟着上前,他们的语气比宇文时中更加亲热和恭敬,仿佛这正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

而虞允文还在惊奇地看着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那样弱小,正该被人重重保护起来,居住在深宫之中而他已近束发之年,却还在被叔父当做稚童留在家中,不能为他分忧。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好好地站在那里。

帝姬似是毫无察觉,她看见宇文时中身后的少年,便笑着问了一句,虞祯很是高兴,替侄子回答了。

虞允文没有感受到帝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当这个少年平复心绪,重新抬头,想要镇定而得体地回话时,帝姬已经转过身去,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隆重而简短的凯旋仪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大家要进城,接受老百姓们的夹道欢迎,然后将俘虏都关起来,再去灵应宫赴宴,商讨一下这场小型战争里最能振奋人精神的,关于奖赏的那部分相关事宜。

虞允文就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当关在灵应宫旁小宅院里的王善奋力扒着窗板的缝隙,亲眼见到外面的百姓在围观什么东西时,他觉得,他大概也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VIP]

那是一颗颗头颅。

打个山贼, 没得搞传首九边的花活儿,只将一颗颗头颅挑在枪上,进城时给老百姓们看一眼。

有些吓得捂住眼睛, 又在指头缝里偷偷看;

有些兴奋得上蹿下跳, 恨不得将脖子抻长了细看;

有些脸煞白,见到官军的目光转过来时,立刻缩到了人群后面;

当然也有人会指着头颅,又是激动,又是流泪,“阿母!阿母你快看!那夜就是这个贼子将儿掳去的,还好军爷救了儿哇!呜呜呜呜呜!”

那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 原本见了这些小妇人是可以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了发髻,小鸡子似的拖走, 可现在他们只剩了一颗冰冷的头颅,就只能闭上眼睛, 假装看不见这些小妇人的报复与羞辱了。

这样的头颅不多, 只有几十颗,但后面还有许多俘虏, 他们就不得不忍受街道两边百姓谩骂了。有的人指着鼻子骂,有的人骂还不解气, 要抓一把东西丢过去, 更有个激动的老妇人竟生出一身勇武, 硬生生冲破了兵士们的阻挡, 上前给一个刀疤脸响亮的耳光:

“砍头的贼子!你就是做了鬼,阎王爷也不容你!”

两旁的人就赶紧将她拦下, 听她大哭大叫着说起她家被抢被烧的那点东西,以及被捅了一刀, 至今还不能下地做活的丈夫。

王善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世界在不断崩塌,不断下沉,直至沉入地平线下,陷入了永夜般的绝望中。

不错,这些贼首是断然活不成的,他也活不成,他给黄羊角出谋划策,他当死!

可他还有兄长,他还有叔父,有婶母,有许许多多的亲族,那些原本在田里做活的农人,他们种了隐田,被西城所查出来,一夕之间失了地,先成了流民,后依附了山贼,他们原本是没有罪的!

都是他!都怪他!

他们若是能再等一等,等到帝姬开恩,重新当了佃农,该多么好呢?

他们还能坐在田间地头上,一边看着微风吹拂的田地,一边吃着家中妇人送来的热腾腾的饭菜,多么的有滋有味!

现在他的族人里有些是已经永远留在了山上,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送寒衣,供血食,可还有那些生者在地狱的血池里翻滚挣扎!南郑城百姓的骂声像是一把把刀子,戳在他们的脊梁上,戳在这个少年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