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之声早已冲出了帐篷,震得整座中军营都在嗡嗡作响。
李素就站在这一片嗡嗡之中,脸色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吃惊,又不吃惊。
他吃惊于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谁也不会当她是一回事,神霄宫的道官、兴元府的县令、新来的转运使、跟在身边的内官、甚至是护送她一路的班直统领,谁也不会拿她当成一回事,她就是一个被父亲流放的小女孩,声音细软,叫人可怜。
她的五官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开始自然呈现出少女的线条与魅力,她跪在那里,依旧是低垂着眼睛,可再也没人觉得她可怜了。
她已经长成为一头巨龙,当她抬起眼睛,看向某一个人时,她的目光就足以令千军万马替她踏碎那个仇敌那些常人不能忍受的寂寥和痛苦,都化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权力。
可她竟然没有迫不及待地爬上宝座,盘桓在那上空。
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今人心未附,安敢望此?”
“谁有怨言,”折可求说,“臣当以颈血溅之。”
这话有点没创意,因为上一个说这话的是吴玠,小吴将军一边嚷嚷这话一边飞快地给那个出使宋营的使者宰了,宰完一脸悔恨地表示,原本是要同归于尽的么,没想到那人没躲他的剑。
但这话也算有创意,因为西军听完后就恍然大悟,从此再遇到什么仇人,都嚷嚷要“以颈血溅之”,一点也不考虑他们这群动武的大老粗跟人家文官同归于尽是个什么路数。
但现在折可求说了,大家又赶紧跟着嚷嚷:没错!俺手里也有三尺剑,殿下!殿下带着俺们去叩一叩东华门,不管里面有几十几百个相公,俺们都“以颈血溅之”!
殿下发火了:“胡闹!”
这群寻死觅活的武将都赶紧乖觉地闭嘴。
“我就知道你们要说这话,所以才不肯向前一步!而今正是国家初定之时,诸位在此血战,朝廷上下何尝不是坚守孤城?丹心日月可鉴!难道为了一把椅子,我倒要诸位忠义之士自相残杀?”她怒道,“若当真如此,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这样喊完,胸膛上下起伏,立刻就有人哭出了声:
“殿下!殿下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殿下呀!”
精彩极了,耿南仲站在一旁想,这群人很懂眼色,可殿下训狗的手段更高明。
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要是当年被太上皇抓着手交权的是她,要是耿南仲在东宫辅佐的人是她,哪还有这么多曲折流离,哪还有这么多走马灯似的皇帝和监国!
尤其是她手握着权力,可她看待自己的权力谨慎极了。
她拒绝西军簇拥她登基,是因为她没有权力欲,就想要当一个周公么?
当然不是。
她提防她的军队让西军开启一场镇压是很容易的,可如此一来她就要被他们裹挟,她手里就只剩下这一张牌,可她怎么能容忍一支会裹挟她的军队?
她留着他耿南仲,难道是因为她敬重他么?
当然也不是,她不过是要用他帝师的头衔和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媾和,她还要他当一条好狗,联合那几个一样曲意逢迎的佞臣,在她要他们咬谁的时候,就利利索索地扑上去咬。
至于过后什么下场,他想,他可算不得从龙之臣,但她是一个冷静的皇帝,只要他卖力替她干活,她会给他留一条好下场,叫天下人看到,她不仅只有冷酷的铁腕,她还有慷慨的笑容。
“殿下若不肯,太上皇又一心修道,唉,”耿南仲适时地温声出言,“康王而今毁了容,又伤了双腿,已经是个废人,他怎么能继承大统?”
她抬起一双眼睛,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水。
“哥哥有功,为何不能?”
殿下的表现,不能细究。
她口口声声自己是女子,不能置喙宗庙神器这样的大事,但她一边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一边把所有的方向都定下了。
说完之后她又低下头,依旧是个雪堆成的人。
这几位将领互相看看,最后曲端终于开口了:
“殿下能率河东河北之众,集数十万散乱之兵,破金寇百万狼虎之师,继宗庙,修绝业,令社稷复存,德冠往初,功无与二,殿下之言,臣等无不听从。”
无不听从,但西军之中还是起了一片嗡嗡之声。
他们最后望向了她。
“就立康王为主,”他们说,“只是康王殿下身体虚弱,不能处置朝政,还需殿下在旁辅佐几年。”
康王登基,他们得封一波吧?
几年之后,肃清了朝野上下所有敌人,公主登基,他们还得再封一波吧?
披霜带雪的长公主在皇帝灵前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化为大义凛然。
“我虽为女子,毕竟是赵家的儿孙,身上自有重任,”她说,“而今百废待举,我岂敢置身事外呢?”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了耿南仲。
耿南仲轻轻点头,满脸肃然,高声道:
“皇帝遗诏!”
所有人都抖擞起精神!
蜀中的春天来得早,草长莺飞,车轮碾过香草,引得蝴蝶翩翩追逐。
车中的人风雅,掀帘向外看一眼,微笑道:“好一幅春景,正该驻足赏玩,可惜呀!我有社稷在身,耽误不得!”
他说这话时,前面忽然传来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