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搬凳子, 有人在铺地毯, 有人卷起帘帐,还有人在帐篷里忙碌地走来走去。
一个女真人说:“营地到了,请陛下下车吧。”
马车的车帘掀起一点,露出了一张清秀的小脸,不着幞头,只有一条发带,一支玉簪束起他头发, 因此头发愈黑,就显得他的脸更白。
他裹着柔软厚实的皮毛, 那皮毛就显得他更加弱不禁风。有人恭恭敬敬地向他伸手,他就从皮毛中伸出一只玉似的手, 轻轻放在那个内侍的手上, 由他搀扶,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伸脚在地上。
大家的目光就一起跟着往下看。
看四面的女真护卫穿着破烂但厚实的靴子,再看这双绣了金线的麂皮小靴, 漂亮固然是漂亮, 可薄得根本不像是能在外面走的样子。
当然这双鞋的主人也不在外面走, 他下了脚凳, 那双麂皮小靴就踩在了地毯上。
帐篷的帘子已经掀起来了,里面暖融融的, 又熏了香,这股热气里就带着十分高雅美妙的幽香, 至少那些站在门前的女真土狗抽动鼻子,使劲闻的样子是这么说的。
但这帐篷的主人就轻轻皱了眉。
一旁的小内侍赶紧问:“陛下,可有什么不妥?”
“这四和香里,龙脑的份量重了,闻着就清冷,”陛下声音很柔和,“可是,你不要说了,咱们而今遭了难,受什么样的委屈都要忍着,要屈身守分才是。”
小内侍眼里就噙着泪,心里搅动得别提多难受了,看看陛下!这么委屈的陛下!
身后的女真人还在忍不住探头探脑,充满向往地看着这座华美甚于粘罕元帅的帐篷。
“宋皇帝竟能长得这么好看,”有人说,“我都不敢想公主得多美!”
皇帝可能听到了这句话,也可能没听到,他愁肠百结,时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是既看不到旁人的脸,也听不到旁人的声音的,他的命这样苦,单单活下去已经竭尽全力了,他!
小内侍搀扶着他走进帐篷,身后一层层的帘帐放下,这座帐篷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了。可还是小内侍先发问的:“你!你是什么人?”
有人走上前,行了一礼,这才将皇帝从愁肠里拉出来。
他就一惊,“秦桧!怎么是你!”
俘虏要太多没用,但带上这个人也不要紧。
关键是,皇帝现在非暴力不合作金人称其为半死不活的样子太棘手了啊!
金人虽然很凶残,但也有几分淳朴在,皇帝一拉出去就跟死狗似的,恨得他们三番五次想抡拳头就打,可他们也没真动过手。
又或者找人来劝劝他,可皇帝不认识的人他都很有警惕心,认识的就只有身边这几个小内侍,女真人也知道,能被皇帝带着出城的内侍,那忠心得都好似脑子里盖过章,威逼利诱怎么收买都不成。
有汉人在营中就悄悄出坏主意,说想磋磨人,不动手的招数也很多哇!比如说给他减炭火!减伙食!让他大冬天自己动手洗衣服刷马桶!
女真人就大吃一惊,说那也太坏了吧!况且这位尊贵的宋皇帝跟美人灯似的,多吹一口气就要缠绵病榻郁郁而终死给你看让你后悔莫及,那大家谁也不敢对他使这个坏啊!
说的也很有道理,大家对着这位皇帝陛下,就像对着一个精巧易碎的水晶机关,不敢轻不敢重的,实在找不到破解的办法。
现在走在路上了,完颜希尹倒是有个主意。
“我看那个秦桧是个聪明人,”他说,“将他送去皇帝的营帐看看。”
完颜娄室不太明白,但完颜希尹也没细说下去。
官家见了秦桧,就默默地垂泪。
“卿实良言,恨朕为小人所误!”
秦桧就行了大礼,“臣出言无状,官家是圣明天子,臣日日思来,亦常反省,唉。”
官家就问:“卿如何至此?”
“自陛下南狩,臣常心神恍惚不宁,因而往万岁寺进香祈告。”秦桧抬起脸,眼中有泪,却又带着一丝笑,“而今能重见官家,可见神佛皆是有的。”
官家哪能听不出秦桧的画外音呢,就伸手去拉他起身,一边拉,一边眼中的泪珠儿流个不住,“秦卿!秦卿!”
“官家一时困于浅滩,还望珍重御体,万不可自艾太过,”秦桧说,“大宋万民福祉,皆牵挂于官家一人身上啊!”
说话时就有人进来了,来送饭。
女真人吃得很简朴,但左瀛那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每日是一定要给皇帝杀一只羊的,其余食物就有啥来啥。
现在上了羊奶、烤羊肉、羊肉汤,再来点缴获的蛤蜊干和鲍鱼,这东西女真厨子不会做,只能胡乱和干菜炖了,一起送上来。
有人就偷偷地从帘帐缝往里看。
先是看到皇帝坐在桌边,望着这一桌子的膻腥,刚刚止住的泪水差点又流出来。
帐篷外的人就龇牙咧嘴。
过一会儿,看到新抓来的宋官温声说了些什么,总算是让皇帝情绪好转,喝了一口热羊奶,又命小内侍给他夹了一只鲍鱼,咬了一口。
皇帝皱眉,又同宋官说了些什么,宋官就回了几句,竟然还将皇帝逗得露出一丝笑意,将那只鲍鱼吃了下去。
吃过鲍鱼,又夹了两筷子的干菜,再吃了半碗米饭,将羊奶也喝了半碗后,皇帝就不吃了。
宋官跟在皇帝身边,吃得也很少,别的菜算是动了一点儿,烤羊肉是完全没动过的,原封不动被撤下来了。
帐篷外的人激动得嘴角都流出了眼泪,神魂也跟着那盘烤羊肉去了。
至于帐篷里,现在飘出了煮茶的清雅味儿,女真士兵已经不感兴趣了。
喝过了茶,皇帝的情绪变得很好,他甚至拿出了一卷京城市井间的新书给秦桧看一看,这书也是女真人替他搜罗来的,专为了稳定他的情绪。
秦桧就看了几眼那书,他博闻强记,很快指出了书里的几处错误,又讲了一个刻薄但很俏皮的笑话,皇帝就笑出了声。
两边侍立的内侍都很吃惊地看着这位据说很清高,很孤直,很内敛的御史中丞,其中还有人悄悄抹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