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很坏,他们是凶残的蛮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他们是用世上最邪恶的东西铸就起的大敌,他们与一切美德都不沾边唉,当真定城上的军民看到城下的燃烧的烈火,当虒亭的西军看到谷底被铸成“人墙”的同袍,他们怎么可能有半句好话给女真人呢?
那就是让他们最切齿痛恨的仇敌啊!
那甚至是她头顶的利剑,是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梦魇,是她面前高山般的阴影,是巨人身形的恶魔啊!
连她也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痛恨着他们。
可李世辅眼睛里的东西让她心中那始终燃烧的火焰平静了一些。
她的声音很柔和:“你不这样认为,不要紧,你跟着我从兴元府出来,咱们的情分不是旁人可比,你告诉我,你怎么看呢?”
李世辅垂下眼帘:“臣曾经与活女交过朋友。”
“我知道。”
“臣觉得,”他很慎重地说,“完颜活女若非被此不义之战所误,他是个很好的人,他身边的部曲亲兵,也都是很好的人。”
她有些发愣。
“他们很好?”
“他们很好,”他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了一些,“他们对自己的亲人,朋友,都是极其忠诚的,忠诚到愿意为他们付出生命! 殿下,他们是从白山里走出来的,活女当初曾经告诉我,那里是最为苦寒的地方,女真人若不能齐心合力,他们是走不出来,活不下去的殿下!那些走出来的人还没有老,还没有死!”
她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李世辅在说什么,她全明白了。
她所以为的,西军所以为的,甚至是朝廷也会以为的,完颜粘罕必须在京师、功劳、权势与蒲察石家奴之间,做出一个选择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
完颜粘罕犹豫的根本就不是这事!
蒲察没里野睡着了。
他睡得很香,毕竟他赶了这么远的路,受了这么重的伤,路上又几乎不进食水,体力早就透支了。
可他的梦里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仍然在虒亭的战场上追随他的父亲厮杀,他仍然盼着援军的到来。
而在他的帐篷外面,有人在不断跑动,有人骑上马,风驰电掣地出营,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有往西北去河东的,也有往东北方向,穿过河北大地,将蒲察石家奴和五千女真军,两万奚族与渤海军,以及其余牢城军被围的消息交到东路军完颜宗望的手里。
还有往更远处的北方去的信使,日夜兼程,将战报送到完颜吴乞买的手上。
宋军想象中最好的那一部分计策,比如谈判和围堵并没有到来。
那些更诡诈,也更符合文臣勾心斗角的想法,比如说放弃蒲察石家奴的心思,东西两路的元帅也都没有考虑过。
两路军有先有后,但都下了同一个决定,与完颜吴乞买的决定完全一致:
“要金银财宝,子女玉帛,土地国家,咱们明年还能再来取,”他们说,“可是女真的儿郎死了就不能复生!”
“救出蒲察石家奴,还有那五千女真军,”从上京的勃极烈到真定城下的东路军,再到开封城下的西路军,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征发兵卒!全力奔赴虒亭!若是救得,大家一起回来,若是救不得,咱们就同宋人不死不休。”
完颜娄室对完颜粘罕说:“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30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VIP]
风一丝也没有吹到虒亭, 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李世辅的胡思乱想。
女真人自然是凶残而邪恶的,邪恶的人自然冷酷又自私,他们的出发点也只会是自己的利益, 绝不可能与什么同袍手足之情有关。
围困蒲察石家奴的战役到了第二天, 又轮换到了韩世忠上阵,这位武将的爱好虽然让人有点诟病,可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是很对得起公主赏赐钱帛的。
他不仅很勇猛,而且很擅长观察金军的漏洞,因此在金军换岗,阵线有些微混乱时发动了一次进攻,并且成功打穿了金军的防线, 一路竟然杀到了蒲察石家奴的大纛下。
西军欢声雷动,战鼓震天, 整个山谷都回荡着韩世忠的怒吼声,令金军为之气夺, 甚至连蒲察石家奴也必须抡起大斧冲上去和他交了一回手, 才被围上来的女真亲卫将这个勇猛惊人的宋人挡出去。
阵线最终还是被修复了,但与其说是修复, 不如说是收缩,金军只要往后退一步, 他们辛辛苦苦修筑的防御工事立刻就会被后面跟上来的宋军拆掉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些被曲端带来开开眼界的河北军。他们就很惨, 被当成民夫一样使用, 这种抡锤砸墙背柴放火甚至扛尸体走的脏活累活苦活都给了他们。
但据说河北军没有什么人敢有怨言, 毕竟曲端是他们名正言顺的爹,曲经略巡别的营要是一天三遍, 管起河北军只会更频繁,更严苛。何况曲端再怎么严苛, 不曾将他们送到一线上担任主攻任务,这就很让这群河北新兵感激涕零了。
再到第一线看一眼这真正的尸山,再用锹,用铲,用手脚去将尸山一具具地拆掉运走,河北军就彻底被震慑了。没等入夜,曲端就下了令,要河北军增加一倍值夜站岗的人,果然到了夜里,许多士兵就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们那梦也是高度一致的,白日里做了什么,梦里就继续在做那样的活,尸山像是怎么搬也搬不完,一具具变紫的躯壳,一张张惶恐的脸,一双双没有瞑目的眼睛,从白日追到夜里,一路追进他们的梦中。
他们从梦中惊醒,大喊大叫时,巡夜的士兵就冲进来了,其中有曲端特意吩咐调过来的镇戎军士兵,一点也不会轻声细语,而是要上去抽两个耳光,再骂几句很脏的话,最好是河北人听惯的脏话。
挨完了这两下打骂,大多数惊魂未定的士兵就渐渐消停下来了,少数发了疯的,就被捂住嘴拖走了,清晨太阳再升起也见不到他们的下落了。
这样一夜过去,河北军的神气就与之前有了些不同,说不好是更冷静还是更麻木了。
常小哥见到过来慰问的王善,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既不是镇定了,也不是麻木了,”王善说,“他们只是终于变成一个士兵了。”
总而言之,在后面跟着干苦力的河北军都受了这样的精神刺激,可是在最前面的韩世忠表现仍然是难以言喻的稳定他亲手斩杀了十几个蒲察石家奴的女真亲卫,每一个都是穿着重甲的,可天下也没有什么样的重甲能经得住这个魁梧彪悍的陕西汉子一斧子,韩世忠说:“若真有,臣就再来一斧子!”
这回答刚健朴实,很有气势,再加上令金军后退五十步的战绩,韩世忠算是又出一回风头,整个西军都只能望其项背。
不过战后曲端还是大发雷霆,消息传进公主的耳中,就听见内侍们嘀嘀咕咕:“荒唐呀!”
“什么荒唐?”公主一边看着佩兰倒茶,一边问。
“听说今日击鼓的除了兵士之外,还有一位妇人!”尽忠说,“是他带在身边的一位夫人!”
佩兰正在给公主倒茶,王穿云就问了,“他怎么将夫人带在身边?”
“就说是呢!还是偷偷带来的,这下叫曲经略知道了,要治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