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城中,禁军总有能用的,可要是出了城,那就难说了。

唐玄宗昏聩,尚有杨家兄妹可以推出来当罪魁祸首,将贵妃白绫缢死后,还能告诉禁军他本是圣明天子,都是妖妃祸国,现在妖妃受死,那圣君自然就回来啦,大家就可以放心地继续给老李家当牛做马啦!

太上皇也昏聩,但京中有“六贼”当他的黑手套,朝廷只要给这几个奸臣拉过来挨个砍头,百姓们又相信太上皇那只能在天上用,人间素来看不见的眼睛幽而复明啦!

可他赵桓就没这个福气,他当了那么久的太子,从来谨小慎微,不好女色,这要是逃出汴京,一朝禁军哗变,他也没个知冷知热的拿来当替罪羊啊!

……别说,其实还真有。

“耿南仲干什么呢?”他问。

“若是殿下想领兵回京,”李良嗣说,“臣愿为马前卒。”

真定府的风比汴京更冷更硬,尤其是想到城外还驻扎着几万十几万个训练有素的杀人狂,那就冷得让人心里直打转了。

她的这间屋子很温暖,砖下面还有更精巧的中空节奏,有人烧了炭将温暖的烟灌进来,因此地面并不觉得冷。

但四面的窗户依旧有风在锲而不舍地摇动,似乎想要动摇她的思绪和决心。

“这事有些险,”她说,“若是真有意外,我不能用你们做替罪羊。”

几个从蜀中过来的人都在屋子里,只有李良嗣一个人发声,一边说话,一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臣不过是辽国一草芥,背弃旧主在前,引刀兵至宋地在后,朝廷议臣死罪,臣是甘心受了的,蒙殿下搭救,多活这数载已是福分,”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况且殿下照拂犬子,臣全家受恩太过,太过了……”

俗话说,后半句比较重要,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对上自己人,她就难得说了半句实话:

“九哥在京中,独自力挽狂澜,我岂有不急不痛的?只是时机不到,我不敢应下啊。”

“时机?”

“我原想着,若西军有信,我可以分兵出太行山,与河东守军共同合力,切断完颜粘罕后路的。”

她坚壁清野,完颜宗望除非冲车云梯投石器轮番上阵,否则是拿不下真定的。

金军也不可能没有攻城的准备。

但完颜宗望就是不来,那她就会有些猜测了。

比如攻城要用什么部队呢?

显见刚开始是要消耗一批仆从军,为首的就是辽地的汉儿和契丹人,这群人要在十不存一的攻城战中,顶着头顶呼啸而下的箭雨、滚石、沸水、金汁,艰难地往城墙上攀越。

超大型的攻城器械是宝贵的,那么多铁、那么多木料,太行山靠近城镇的部分都已经被过度砍伐成了光秃秃的山,就算工匠们会无限造攻城器出来,也没有无限的木头给他们。

所以最好的攻城器比如那种能直接贴上城墙的云梯车刚开始时甚至不一定会舍得拿出来,先用命贱的上去试试守军轻重,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为什么不用这招呢?

那可能就要问问灵鹿公主腰间的佩刀了。

人家公开声称要善待契丹人和辽人,而且是真心实意地优待战俘,那契丹人凭什么给你大金当炮灰呢?

你逼着大家伙儿去送死,你认真的?你不怕大家夜里哗变给你看?

这事就算完颜宗望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说这是灵鹿公主的坏心眼,你们别被她骗了,契丹人也会问他:既然你金一视同仁,那你为啥不用女真人去攻城呢?怎么女真人的头盖骨比我们更软些吗?

所以金军改攻城为围困,这就给了她一些操作余地,她给张孝纯送了信,还得等等看那边的回复才行。

“完颜粘罕一心南下,许多州县必定尚未陷落,就算已经陷落的城池,其中叛贼皆为蛇鼠两端之辈,若我大军南下,他们岂有不请降复归大宋的道理呢?”

她这样一边说,一边从尽忠手里拿过一份地图,准备展开给这几个心腹看一看,商量手里的士兵有多少是用来守真定的,又有多少是可以调动的,至于汴京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它。

汴京,汴京。

一个声音对她说,汴京难救,她该舍弃时就要舍弃,她也只是个凡人,她为什么要将整个天下担负起来?只要她徐徐图之,不要急,不要太过心急呀……

那像是曹溶的声音,柔和得像水,潺潺在她的心头流过。

另一个声音就尖利得多,像是德音族姬,更像是那个十二三岁的朝真帝姬。

她说:你忘了啊!

你忘了你的梦,忘了你姊妹的痛苦与眼泪,你忘了在烈火中焚烧的王城,忘了被车轮碾过,还在轻轻抽搐的尸体你这汴京的女儿!

她怵然而惊,忽然将那卷地图丢了出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明白地看向她。

门外忽然有人敲敲门。

“何人?”

“中山知府、兵马元帅陈遘,前来拜见长公主。”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忽然推开了一道她看不见的门。

作者有话说:

第266章 第一百一十章[VIP]

陈遘这个人, 赵鹿鸣是曾经见过一次的,印象挺深。

一个各方面能框进教条里的儒家士大夫,对公清正廉洁, 去各地执政都很有政绩, 对私为人宽厚,很少与人争执,道德上没什么瑕疵,但为人略古板,略天真这个评价是来自一桩关于他的趣闻,据说他每次调动走马上任时,都会焚香祷告, 希望不要遇到一群贪赃枉法的坏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