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长兄、君主、男人,在对上他们的下位者时,都握着天大的权柄!

如果官家在第一道金牌时就下令要她回汴京,她是很难反抗的。

君权和父权,国与家,整个大宋社会从上到下都认为他下令,她就该无条件遵守。

不错,他害死了她的驸马

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国难当头,所有人都会认为她就是应该摒弃前嫌,无条件听他的话。

如果他只是忌惮她的力量,将她带回来塞进深宫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他决定继续用她,让她负责战势,这甚至会被认为是一种破格的疼爱与器重:公主都应当藏在深闺中,她能皆父兄之势弄权,还有什么不知足?

但他做不到。

他忌惮她这样深,甚至已经惧怕她了。

这三道金牌,一道比一道露怯。

第三道金牌送到真定府时,宣抚司的武将们来是来了,但来的就很参差不齐。

这是大战后的第六天,清理周边战场,收拢溃兵,统计辎重损失,加班加点造新甲新武器,防止冬天有瘟疫蔓延,每一件都很让人繁忙,何况完颜宗望就在城下。

谁有空天天开会啊?

有人快一步,有人慢一步,岳飞巡过营,正在吃饭就被叫来了,以往都是撂下碗筷就奔过来,现在李俨拎了一兜子馒头,给其他几个没顾上吃饭的小兄弟分分,分到岳飞这,小岳将军竟然真就接过来,咬了一口。

“这是肉馒头?”岳飞很惊讶。

“羊肉馅儿的,”李俨说,“我家这几天有头羊不大精神,内子怕候它病死,倒染得一圈的羊瘟,不如先杀了。”

“嫂子家的厨子是京里过来的,”高三果嘴里嚼着包子,说话就显得叽里咕噜,“这馅儿拌得特有那股味儿!”

岳飞就很郑重地道了个谢,“太奢靡了,况且天气渐冷,将它拿盐腌了,再用草木灰收起来不是更妥帖?”

“羊腿都收起来了,”李俨就笑,“这些零筋碎肉拿来做馒头,无妨的。”

岳飞吃着还是一脸的不踏实,这种不踏实甚至盖过了金牌所带来的不安,因此长公主走进来时,明显岳飞就有点溜号。

刘韐就转头看了他一眼,小岳将军很羞愧,赶紧将剩下的半个包子藏进袖子里。

长公主一乐,“无事,兄长没下什么令,还是只问问我。”

待信笺又传了一圈,大家那点微弱的不安就彻底平静下来了。

李俨甚至悄悄地又掏出来半个包子,塞嘴里嚼了。

“而今河北战势胶着,殿下亲涉险地,官家岂有不挂念的?”刘韐就叹气,“官家友爱之心,令臣等动容啊。”

她看一眼宇文时中。

宇文时中收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殿下待如何?”

“我来河北时,难道河北便是路不拾遗的平安乐土么?”她嘴角一翘,“我来河北,是为大宋百姓福祉,更为父兄积攒功德,以修仙果,兄长怜爱我,我感激涕零,可我不能临阵退缩。”

宇文时中就感慨,“殿下一片纯孝,世间罕有,唯有天家,才有如此典范啊!”

下面偷偷吃包子的青年武将们就一起闷声闷气地说:“陛下友爱,殿下纯孝!”

她将目光转过去,藏了些笑意,宇文时中也将目光转过去,不起波澜,什么都没有。

权力总是自下而上的。

下面的人认可上面的人,认定这个人能给他带来利益,而后上面的人才有了支配的权力。

君王的权力也不过如此,只是每个皇帝在继位后都会拼命给下面洗脑,把利益包装成其他什么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且称之为秩序和美德,但本质还是这么一回事儿。

你要有能让人信服的能力,而后才有权威,才能让人听你的话。

这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可官家竟然毫无概念。

大宋历代皇帝建立起来的威信,官家只花了三道金牌,就让它开始悄悄坍塌,如同晴空之下,被温暖海水冲刷的冰山。

在座所有人,从宇文时中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一个视金牌如儿戏,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说不清,或是根本不敢说清楚自己想法的皇帝。

这样的皇帝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统帅,带领所有人战胜强大的金军,将国家和子民护在羽翼下,不令他们遭受铁蹄蹂·躏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所有人都不会说出口,但他们渐渐轻视的态度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比起那位远在京城,不能给任何支援,倒是添了不少麻烦的皇帝,眼前这位公主才是他们真正认可的统帅。

第四道金牌送来时,已经是唐县大战结束后的第七日了。

赵鹿鸣准备了一场道场。

她让匠人准备了石碑,将所有没有回来的士兵名字都刻在上面,在道观里为他们立了个统一的衣冠冢。

有光彩夺目的纸扎从城东门开始,被灵应军的道士扛在肩上,郑重地抬了一路,一路的百姓都在围着看,看那些纸扎有车马,有牛羊,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亭台楼阁,还有极其威武的神将神兵,啊呀!百姓们惊叹,这下去了是要过什么样的富贵日子!

有更懂行的就指着那纸扎的楼船,七层楼船!上面用彩绸结了栏杆,又威风又华美,说:“你们可见了?当初在唐县大泽,就是这样一艘船从湖面驶来,将咱们的将士都接走的!”

生者有生者的船,死者也有他们的船,这是长公主亲口说的,能错的了吗?

有了这船,这样精美的船,那是用了仙法的!坐在上面,去往地府时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泛着血浪的奈河,那伸手不见五指,永不能闻天日的荒芜之地,那些徘徊往复的孤魂野鬼,谁也不能伤到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