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后面急匆匆进来的参军们就很吃惊:“元帅何意?”

“我先不去计较他们怎么逃的,管他们是钻地还是飞天,总要窜进真定城去,”完颜宗望的思路极其清晰,“他们逃, 我们追就是。”

他一边下达军令,一边让奴仆为他取来铠甲, 又有功曹和辎重官挨个被叫起来,要进来说一说那些需要装车的笨重东西是不是都能按时启程, 还是需要一支殿后的护卫军, 中军帐里就一片闹哄哄的,十七八个人里里外外都在排队等着完颜宗望点过头, 再开始运作这架战争机器上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

但完颜宗望还是在这一片杂乱中准确地找到了他愚蠢的弟弟:“宗弼!你伤还没好,谁准你出去!”

完颜宗弼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听了他哥高声的申斥, 往外挪动的步伐就更快了:“我总得去战场看看!看他们究竟怎么飞出去的!不然我死不了心!”

哥哥的威胁对全军都很有震慑力, 但完颜宗弼不在乎, 他哥既然没用军令叫他回来,那就是完颜宗望自己也很迷惑, 很想知道这超自然的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就算完颜宗望是个唯心主义者,这世界也不能太不公平, 光对敌人开放唯心模式是不是?

完颜宗弼坐在马车上,先让马夫带着自己在外围转了一圈。

“没有车辙的痕迹,”他说,“不应该呀。”

要说金军的哨探就睁眼瞎了,夜里最黑的时候,宋人给牛马都捂上嘴,拉着马车出去也是有可能的,可先不提金军的哨探斥候全部瞎眼的概率,就说这几万号人跟着车马出去,这车辙得多显眼这片荒原就在水泽旁,现在水还没结冰呢!土地没那么硬!

他转了一圈,又问问跟在身边的骑兵,“你们也都看过了?”

“确实看过了,”骑兵们说,“不是从咱们这三路走的。”

完颜宗弼就说:“古怪。”

那再看看战场。

战场一片狼藉。

宋军也会构筑防御工事,工匠、民夫、甚至是后排的士兵,都会迅速刨土筑成一道道的矮墙哪怕只有半身高,在这土墙后面的下半身它也是安全的对不对?要是战场上原有村庄,那可就更方便了呀!几万号人都挤在这方圆几里地,难免就一脚深一脚浅,脚下可能是刨土挖出的坑,不小心里面还有一根长矛等着;脚下还可能是一截断墙,被尸体盖住了,一不留神踩上去,就可能扭到脚;脚下还可能是一层又一层的铠甲,有锋刃向天,像是诉说故主那一腔不平之气,别说踩上去,就是裤腿刮到,也要开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

完颜宗弼凭自己是走不过去的,但他是大金的郎君,自有几个强壮的战奴轮流背着他,从战场北边艰难跋涉到南边,战奴们满头大汗,但谁也不敢张口呼吸,张了口,这浓烈到粘稠的血腥气就一股脑地往嘴巴里钻,咽下去一肚子都是腐血味儿。

这么在战场上转悠,看看宋军都剩下些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就问:

“车马都带走了?”

“没带走,”留后清点计算战利品的女真人说,“许多都扔在湖里了。”

完颜宗弼皱眉,“背我去看看。”

一到了湖边,他还没吱声,几个战奴就“哇!”了一声。

这湖太壮观了。

一夜之间,宋军好像把自己所有的辎重都推进水里了,湖面上到处都是木头碎片,有车辕、车轮、劈碎的板子。有些猪羊牛马,已经泡了一夜,就从水里浮上来了,还有些继续沉在湖水下,和水下的坟场一起,将湖水搅得清澈又浑浊,散发着比岸上更难闻的气味。

那个负责记录战利品的小官走过来,用手扇了扇鼻子前的风。

“宋人气性倒也大,”小官笑着说,“这些肮脏东西,不值郎君驻足。”

几个战奴就小心附和,“早晨冷,郎君伤势未愈,不该来看这些。”

完颜宗弼听着他们嘀嘀咕咕,眼睛还放在湖面上,四处扫来扫去。

没什么不正常的,所有人都这样说。

这样大的一座湖,几乎浮满了本该是金人战利品的辎重。可不留一针一线给敌人,不是正理吗?

要不是完颜宗弼自己过来看,这事儿只会记在缴获战利品的册子里,少缴获了些车马而已,大金还缺他们那点东西吗?

“不对。”完颜宗弼忽然说。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他,而他忍着疼痛,从战奴的背上直起身,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是什么东西?”

有人抻脖子就去看,“郎君,那是板子。”

“蠢材,那是门板!宋人行车带什么门板!”完颜宗弼说,“派人搜条小船下湖,看一看还有什么东西!”

小船不易得,女真人就花了一些时间,大军都开拔了,他们这支留在最后面的军队才终于追上去。

完颜宗望骑在马上,望向被人从车里扶出来的弟弟,“你发现了什么?”

“他们是从水上走的,”完颜宗弼望向他的兄长,“我在湖面上发现了许多唐城之中,民居才会有的花木、房梁、门板、楼梯。”

东路军的统帅就愣在那一会儿。

“灵鹿公主果然诡诈多端,”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怒气,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要紧,他们从浮桥上走到大湖的东侧,恐怕走到天亮才将将撤完,再绕回到大湖南侧往真定的路上,岂不波折?咱们只要赶去真定府,一定能截住他们。”

要是平时知道完颜宗望的估算,赵鹿鸣会说:一点都没猜错!

要是她已经坐在真定城里,还会说:此真名将也,若我得此人归降,我愿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

可她此时还在路上,护着大部队一路往西南走,那她听到留守观望的斥候报信说,完颜宗望大军开拔,一路追着赶着往南跑,赵鹿鸣就只能骂一句很脏的脏话,然后说:“怎么病魔还没有战胜他呢!”

骂完之后,她还得继续照看她的大军。

大军这些天都没怎么好睡,非常疲惫,但在军官的鞭策下,一刻也不能停,还得继续跑。

伤兵是不能跟着一起上路的,但是小老头儿心细,通知东边的望都县的守军过来,带了许多车马,这些伤员就都被拉过去救治了。

但送过去的伤员都是重伤者,那些走得双腿流血的,或者是因为数日不曾休息而精神恍惚的,都只算是轻伤或者是没有受伤,他们就必须跟着走,使劲走,走得有人忽然就倒下了,旁边的人也不许去扶他,必须继续向前走,由路两边骑马的斥候负责上前将人抬到一边,再叫医官简单查看这人是身体支撑不住,还是单纯走不动或是睡着了。

一头倒下死了的,记下身份,将尸体抬到路边去搁置;受伤过重不能走的,也搁在路边,附近修了邬堡,叫邬堡里的义勇过来抬走;走不动或是睡着的,踹一脚起来继续走。

“儿郎们不可懈怠!都精神些!后面有金寇追赶,前面就是咱们的援军!”刘子羽高呼,“父母妻儿都在倚门而望!盼你们活着回家哪!”

士兵赤着两只脚走在路上,草鞋已经走烂了,脚也走得如此,一抬脚就留下一个血印,可他们听了这话,就流着眼泪,咬着牙齿,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