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
有一旁的幕僚悄悄看了一眼郎君的脸色,心里也跟着叹气。
完颜宗固是都勃极烈的儿子,这状哪里那么好告呢?
早几年也就罢了,刚打下大辽时,人人意气风发,发誓要建立起一个秉公守正,从不徇私的王朝,甚至就连都勃极烈也要听人劝,受人桎梏,不能独断专行。
现在似乎什么都没变,但什么都早就变了。
都勃极烈是兄终弟及的,他继位时已年近半百,这两年登上大位后励精图治,身体更是衰败得厉害,时常有力不从心之处。若是还能再支撑十年,已是个奇迹。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就会自然地关心起自己儿孙们的前途,并且放眼四处,想要寻找到一些能够给儿孙万世富贵的法理依据。
瞧瞧隔壁的大宋,这不是现成的吗?
当然都勃极烈从不曾将这种倾向诉诸于口,太祖的子孙们也不会轻易退让,可如果到了那一天呢?
团结的女真人将变得分崩离析,并肩作战的兄弟将会同室操戈。
完颜宗望隐约觉得那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但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他只能尽力在那一天到来前完成对大宋的征服,留给子孙们足够同室操戈的土地。
如果今天他将完颜宗固告到上京去,他有把握能让这位堂兄受到一点惩罚多了没有,因为完颜宗固一定是用牛羊换了什么珍贵的奢侈品,过一个多月是他母亲唐括氏的生辰,这位勃极烈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出于一片孝心,于是再苛刻的勃极烈也不能用军法来处置这位都勃极烈的儿子了。
而在完颜宗固受过惩罚后,都勃极烈的子嗣和完颜宗望这些堂兄弟之间的裂痕就更大了。
他不得不承认,大家都用起糖衣炮弹时,金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简单粗暴的银钱,而宋人则能变出许许多多的花样,将他们的祸心包藏在最精美不过的外壳下。
“我看宋人也起了坏心思,”完颜宗望最后对幕僚这么说,“宗固郎君的事,你们不要轻易去管,但边境上再有大宗的货物交易,你要盯好了,告知于我。”
边境上的每一天都风平浪静,金人觉得,这很对劲啊,难道我们和宋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那些猪羊并不是白白送过去的,白天将它们送过去,晚上河水潺潺时,有车轮缓缓碾过桥面,叫守着这桥的士兵听了,就很兴奋地搓搓手。
没办法,这群汉人真是太讨人喜欢了,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都选用了汉人出面做代理,而他们也将一切都打点得花团锦簇,皆大欢喜。
比如守桥的兵马从上到下自然是不能空了手的,猪羊过桥前,人家已经分出百十来头送进军营里,先将这些底层士兵的胃撑得满满的。人家甚至不歧视什么契丹或是渤海奚族,反正只要是营里的守军,都能吃个满嘴流油。
等上下都吃饱了,宋人的车马过来时,营中的军官们所期望的礼物就到手了。那些包装精美的香料,从灵应宫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们手中,再被他们的家人虔诚地送到大延寿寺的殿前;雨后初晴般莹润的瓷器,则被军官们珍之重之地叮嘱妻子收藏好,还有许多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器皿,那些精美的新书,以及如珍珠般圆润美丽,却闪着五彩光滑的琉璃珠,每一样都让女真人爱不释手。
因此放任边境走私就变得更加合情合理了:他们尽忠职守也得不到什么,放任走私也没碍到都勃极烈什么事,为什么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便再替自己并不美丽,但还是想要挑一门好婚事的闺女再攒些嫁妆呢?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人偷偷找上了容城的粮官就不稀奇了。
“都说中元节时,上京要办一场大会,许多人忙前忙后地想要跑个官呢!”
“咱们这样困在边城的,听这些个有什么用?”粮官就说,“那都是贵人们关心的事。”
“什么话,五哥,咱们是知道你的,你可不比旁人,你在来流河前发过誓的!”
辽天庆四年时,完颜阿骨打就是在来流河前与女真各部起兵,祷告天地,历数辽朝罪状后起兵反辽的,那时他还只有两千五百人。
两千五百个老兵,这粮官就是其中之一,从那之后跟着完颜阿骨打一路南征北战,虽说没立下什么大功,而今也有了百亩良田,牛马数十,妇人逢年过节有绫罗穿,家里还有十几个奴仆洗衣做饭。
他听到来人这样说,黝黑的脸上就有些自得,又有些羞赧,“咱也只是个擎旗的小兵罢了,太祖给了咱这个位置,已经是待咱不薄的。”
“五哥,以你的功劳,困在这已是屈就了!偏你这样憨厚忠诚!我是心疼你的!心疼你和嫂子,还有侄儿!难道他那样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大官谋不到也就罢了,就不能进京里做个卫士,再寻一门好亲吗?”
这诱惑的话术很快就将这个老实的粮官说动了。
“可进京,进京要花多少钱呀?咱这家底你也知道……”
那婉转的声音就飘进了他的耳朵里去:
“五哥呀,你守着一座金山呢!”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第五十八章[VIP]
“金山?”粮官睁着一双发懵的眼睛, “我是个看粮囷的,平日里摸不到几文钱,金山从何而来啊?”
“那粮食, ”来客小声嘀咕, “怎么不算金山?”
“吓!”粮官就跳起来了,“那不是金山!那是断头台!碰一下就要砍头的!”
来客就赶紧去摸摸他的胸口,被他一把甩开了。
“你休再同我讲这样的胡话!”他大骂道,“我家你也不要再来了!”
总之那天的说客是匆匆忙忙跑出去的,出门时的样子很有些气愤。
但也就过了不到一个月,说客坐在家里,打着蒲扇正陪夫人听一个女说书的在那讲霍小玉, 夫人听得满脸泪水,正自伤感时, 粮官就登门了。
不到一个月,那个耿直勇猛的女真汉子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宽阔厚实的肩膀塌了下去, 眼睛里也失了神采,整个人都透着畏缩与不安。
“贤弟啊……”
说客就一乐, “五哥忒清高的一个人,怎么当起了不速之客。”
粮官的脑袋就沉下去了。
“确有事来求贤弟。”他说。
他是个不缺钱, 也不花钱的人, 实在没什么理由为了钱低声下气, 更不想违背军令, 干些杀头的营生。
可他不知道汉人要是想玩起心眼来,那花样可多了去了。
比如说他有一个儿子在容城的守军里, 当一个小小的军官,平日操练, 休沐了就回家,日子虽说很平静,容城这小地方却也枯燥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