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音突然很想和当年一样拔腿就跑，但那人恐怕比狼还可怕。

十一少看着眼前人看起来淡淡的，但是好像在努力掩饰着眸底慌张的样子，把语气放得更和缓了一些，

“我说你像薛仁贵，只是觉得你和其他唱花旦青衣的男戏子很不一样，倒是……有些气宇轩昂的感觉”

淮音倒是没有因为他夸奖而沾沾自喜，他知道这夸奖大概连半分真心都没有，但至少看起来他心情还不错，把这大爷应付了，小昙做的桂花糕差不多就好了。

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十一少谬赞，淮音愧不敢当，淮音才疏学浅，唱不出名堂，所以除了青衣，小生武生也都会一点。”

十一少眼角微微带上一丝赞许的神色，将面前绿泥制成的紫砂茶杯递到他面前，靠在椅背上，单手托腮，笑的比春光还要和煦。

“当真！我倒是很想听听淮老板的《汾河湾》不知淮老板意下如何。”

淮音心底一惊，随后有些欢喜起来，一般有老板点戏包场的话，那这位被老板看中角儿接下来都会红那么一段时间，毕竟大部分人都会好奇，达官显贵看中的，究竟唱的有多好，长得有多俏。

这样的好事一般是轮不上自己的，毕竟花月楼不管艺人的能力多高，实打实是占了个好地段，在这儿包一场也需要不少银子。

在淮音记忆里可能只有那么一位还是两位师父偶尔会这样的排场，哪怕是那长袖善舞，玲珑心思的苏怜柳都不曾有过。

而且这十一少还不是一般的达官显贵，神秘的背景本来就被这些贩夫走卒津津乐道，若是他真的点了戏包了场……

淮音小心翼翼递过茶杯，避过了十一少的指尖，心中纵然已是波涛汹涌，声音依旧是无波无澜淡淡的样子

“多谢十一少抬爱，淮音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淮音靠在雅间外的墙上微微喘着气，明明只进去了不到一刻钟，他觉感觉把一辈子都丢在里面了。

淮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十一少和颜悦色的，也没跟自己说几句话，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自己被那些关于十一少的传言惊到了，对他本来就有着不好的印象。

但淮音也觉得不太像，毕竟自己也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他又把刚刚的场面在脑海里复盘了几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害怕他吧，不管怎么说，那十一少也是给了自己一个难得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等成了名角，就自由了。淮音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了，随波逐流已经让他快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成了名角，就不用再低三下四讨好所有人了，好好唱戏，攒够钱，离开京城，他一直想去江南看看，去看看那“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听人说江南的雨水都带着桃花香味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淮音在那幅《江南景》旁边，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一行“终不渡，心如雁，何日至江南”

淮音再次打消了脑海里浮现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干脆直接不回来了，买一处小宅子，种种地，养养鸡鸭，比起对着那些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权贵，淮音觉得对着麦子唱更畅快淋漓，哦不，江南不种麦子，不过对着山啊水啊什么都行。

构想着以后自由无忧的生活，虽然不是自己最向往的那样，但至少安逸。淮音笑的可爱，月光般的眸子闪动着一丝向往，仿佛更加清澈了。

“音儿哥哥，桂花糕好了！快来吃。”小丫头，跑的太快，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淮音眼疾手快将她拎起来。

小昙过了年刚十四岁，巴掌大的小脸圆润可爱，泛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犹如清澈的湖水，黑白分明，笑起来时弯成两道月牙，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显得俏皮可爱。

小昙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肩膀两侧，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的粗布衣衫，蓝色的布料打着几块补丁，马马虎虎地把衣服拼凑起来。

小昙是很小的时候，家里为了给弟弟治病把她卖到这里来的。小丫头倒是个有天赋的，一副好嗓子，记性也好，虽然年纪不大，但绝对也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说这花月楼人心涣散，但是大家仿佛都不谋而合地照顾着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

淮音记得她刚被送来的时候，黑黑瘦瘦的跟小猴子似的，这才过了一年，跟变了个人似的。

淮音牵起她的手，笑的舒然，一边下楼一边问“有没有给方老板送一些呀？”

小丫头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苦恼“好几天没见到方老板了，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淮音脚步顿了顿，好像的确是好几天没有见到方寺卿了，不过转念一想，方寺卿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反正就是很忙。

一楼有个小房间，因为经常漏水，就没有对外开放，也不好储存东西，所以反倒是成了小昙的地盘。

小昙总是爱钻研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做好了就让淮音第一个尝。淮音倒是觉得在这个破旧的小房间的时光是最快乐的。

桂花糕做的有些过分甜腻了，但淮音吃的很香，香甜的味道缓解了刚刚在雅间里面对十一少时慌乱的心情

笑着凑近小昙，低声说:“那位十一少点了戏，如果真的成了，那能得不少钱，到时给你买翠仙居的芙蓉糕吃。”

听到芙蓉糕，小昙的眼睛都亮了，瞬间觉得手里的桂花糕不香了，一把都推到淮音面前

“哥哥你多吃点，要好好唱哦~”

淮音无奈地笑着弹了一下小昙的额头，小姑娘坏笑着跑开。

淮音也不去追，从房间里那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看着外面，还是没下雪，反而像是要晴了。

第5章 淮音，我觉得你志不在此

三日后，傍晚。

花月楼，台下的茶桌空无一人，唯一二楼位置最好的那间雅间中，隐隐绰绰地确是有人影晃动。

气氛虽略显冷清，但看得出戏台子上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抱着三弦的那位换掉了那件破布衣裳，弹月琴的那位把那把琴擦的锃亮。

雕花的梁枋下，一盏盏的灯笼照亮了整个园子，将戏台照得影影绰绰。扮了薛仁贵的淮音，身姿挺拔，眉眼间皆是英气。

月光般的眸子散发着烈焰般的气概，清亮的嗓音瞬间在空荡荡的戏园里回荡。“家住绛州龙门郡，薛仁贵本是我的名……”每一个字都韵味十足，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又透着久别家乡的淡淡愁绪。

十一少静静地坐在雕花座椅上，身着素色长袍，面容沉静，目光停留在他一张一合的唇齿间，他头一回觉得明眸皓齿可以这么形象地形容一个人。

一曲终了，淮音缓缓谢幕，雅间中响起孤独却又热烈的掌声。

淮音坐在后台，手指微微颤抖，心里震动，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明明这《汾河湾》这薛仁贵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讲战争虽然政局纷乱，但是自己无暇顾及，讲亲情自己又从未有过家人，稍微稳定了一下心绪，淮音匆匆卸了妆便上楼给十一少敬茶。

雅间中，独坐着十一少一人，穿的简简单单一身白，仿佛是卸下了所有的气场，哼着刚才的曲调嗑着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