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1 / 1)

背对着她的花锦明缓缓点头,声音和平常不同:“我爹爹这次,怕是做不成官了。”

果然是这样,珍姐儿沮丧的很,勉强安慰道:“不做便不做吧,家里又不是过不下去,公公快五十的人了,在家颐养天年,抱一抱孙子孙女也好,相公正好腾出手来,攻读学业。”

花锦明的背影微微颤抖,“珍娘,我的举业,对你,对家里很重要吗?反正,家里不缺吃喝,若是我不再读书,做些生意,收收账什么的,闲下来带你和孩儿到处走一走,去东北看看雪,你觉得好不好?”

“那怎么行?你这么多年岂不白折腾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不读书科举,和大街上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祖父、父亲、叔伯父幼年启蒙,弟弟开始用功,珍姐儿骨子里流着读书人的血液,想也不想便反对:“再说,公公婆婆不定多失望呢,我爹爹也不会答应。”

就连纪氏的父亲、弟弟,也是秀才呢!

说到这里,她奇怪起来,好端端的,丈夫怎么说起这个?“锦明,锦明?到底什么事,你说呀?”

花锦明的声音干巴巴的,“珍娘,你歇着吧,我今晚便走。”

不等她问,花锦明转过身,面对她一口气说下去:“江西那边,出了点事。我本来,早就想走,一是陪陪你,二在等那边的信,如今你怀得稳稳的,大夫说什么都好,伯母舅母都在,我也就放心了。珍娘,我这一去,最快一个月,最慢一个半月怎么也回来了,若顺当写,还能赶上你生产....”

珍姐儿气不打一处来:大夫说,她的产期在七月底,如今只有一个月了,他还“最快如何最慢如何!”

“你你你,你敢!”她噌地一下,背脊离开靠着的大迎枕,眼睛瞪得像金鱼,“花锦明,我我我马上就要生了,你居然,你居然不管我,你居然要走!”

说来也怪,花锦明既不失望,也没有愤怒,,脸上的神情可以用“果然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你”来形容。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疲惫不堪,“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珍姐儿脱口而出:“你爹爹再如何,你也不能不管我啊!”

花锦明望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伤感,轻声说“我爹爹出了事,我姐姐,也出了事。”

姐姐?珍姐儿愣住了。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来的,大脑本能地运转:花锦明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姑姐花锦香,已经嫁给公爹的同僚胡大人了。

罪不及出嫁女,公爹犯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嫁了人的女儿?花锦明说,公爹想回金陵颐养天年,也就是说,是要辞官,可,那大姑姐也不用....

等一下,如果出事的是胡大人呢?出嫁女不碍事,娶进来的儿媳妇就逃不掉了。

胡大人和公爹既是同僚又是亲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公爹到底是辞官,还是被免职?

“你爹爹到底,到底怎么样?”珍姐儿抓紧丈夫衣襟,“还有你姐姐,你你你,到现在你还瞒着我?”

花锦明嘴唇紧抿,被这两个生疏的称呼刺痛了。“家里人不让我告诉你,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是想,我本来想等你睡着就走,给你留封信,可我又想,我怕你担心,珍娘,你怀着身子...”

珍姐儿胸口不停起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胸口,“你若是把我当成你妻子,你就别瞒着我!”

看得出来,花锦明满心纠结,在“和盘托出”和“守口如瓶”之间迟疑,到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他默然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珍姐儿以孕妇不相称的敏捷死死抓住他衣裳。

“锦明,花锦明!”她气急败坏地,用指甲抓他手臂,口沫横飞地“你不能这样对我!”

花锦明怕她摔倒,不得不紧紧抱着她,脸颊、下巴被抓破了。挣扎撕扯间,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地,幸好地上铺了地毡,花锦明抢着垫在下面,珍姐儿没有受伤。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花锦明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爹爹犯了事,我姐姐进了大牢。”他被逼得无路可退,紧紧抓住珍姐儿手腕,两眼血红:“你满意了吧?”

出生以来,珍姐儿就以聪慧闻名,在父母精心培养,反应不可谓不快。

犯事?那就不是辞官,是被免职,甚至是捉拿、查???办!珍姐儿转念一想,片刻之前,丈夫还在问自己“不举业”行不行。

大穆朝律例,犯官子孙三代,是不许科考的。

仿佛一桶冷水泼在珍姐儿身上:公爹这辈子完了,丈夫这辈子完了。

父亲再显赫,自己也是花家妇,这一生依靠花锦明,于是自己这辈子也完了。

好事像阳光,令整个人明亮起来,噩耗则像绳索,一道道一圈圈把人紧紧缠绕:丈夫说,家里人说不许告诉自己,也就是说,除了自己,家里人都知道了。

还有谁?花家不用说,是丈夫一边的,三伯五伯呢?帮着丈夫瞒着自己?舅舅舅母知不知道?往来的亲戚朋友呢?

珍姐儿越想越生气,这几日自己喜滋滋地张罗请客,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忽然之间,她愣住了:爹爹呢?爹爹知不知道?

“我爹呢?”她胡乱喊道,双手撑着地,“我要找我爹爹!”

爹爹会给她撑腰,会给她做主,有爹爹在,花家就不敢欺负她了。

花锦明忙不迭扶住她,珍姐儿恨极了也气急了,狠狠一推他胸膛,自己反倒跌倒在洋红色地毯。

一时间,她僵在原地,花锦明也愣住了,张着双手,“珍娘?”

珍姐儿捂着自己的肚子,蜷缩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锦明,我,我的肚子疼....”

片刻之后,三太太被惊慌失措地下人叫起来,听一听就抓起衣裳,“去宋姨娘的院子,叫三爷起来,派个人给五爷五太太送信。再有,花家那边,叫李家的去一趟,就说珍姐儿跌了一跤,落了大红,姑爷就在身边,姑爷叫的人,已经去喊大夫,产婆也是现成的,请花家大太太来一趟。”

贴身的妈妈掀开幔帐挂在如意钩上,蹲下服侍三太太穿鞋,“太太,您瞧,是不是也给舅太太送个信?”

三太太挽着头发的手停了停:这个责任,不能自家担着。“你说的是,就是你去吧,叫外面的人备车,告诉王家舅爷、舅太太,还是刚才的话,请舅太太来,越快越好。”

那妈妈答应着,出门去了。

七弟撒手走了,四姐儿的婆婆不管,舅太太也不在,好不容易珍姐儿怀满九个月,遇到这种事!

千万莫要出事,三太太心烦意乱地,由丫鬟服侍着穿好衣服,匆匆出屋去了。

就像三太太怕的,珍姐儿生产的并不顺利,一日两夜之后,才艰难地产下一个虚弱的男婴;

又过了三天,花锦明离开金陵,前往江西南昌,快马加鞭连日带夜,依然没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女眷被关押的地方潮湿肮脏,花锦香幼女夭折,悲痛之下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无声无息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