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云垂头望着庭院里的地缝,视线慢慢模糊了。
回家的路上,马蹄声得得,车厢摇摇晃晃,昱哥儿有些发困,眼睛睁不开。纪慕云低声问:“今日见了外祖父,见了舅舅,你记住没有?下回再来,你要指给娘看。”
昱哥儿打着大大的哈欠,歪着头睡着了。
坐在角落的吕妈妈想提醒“昱哥儿可没有外祖父舅舅”,见她意兴阑珊,便忍了下来--让她再乐些日子吧。
回到家里,纪慕云把熟睡的昱哥儿安置在小床上,看看服侍的人都在,才放了心。
她把家里腌的酱菜送一份到媛姐儿处,顺便派莺歌打听:“七爷回来没有?”
莺歌是顶冬梅的缺进的双翠阁,是个伶俐性子,见绿芳能干,菊香丁兰几个来得早,自己出不了头,便另找路子,在纪慕云面前表现:她也是府里家生子,有个在回事处的哥哥,消息一向灵通。
不一会儿,莺歌便回来说:“七爷一早便出门了,到现在没回来,宝少爷到东府去了。”
纪慕云是知道的,明年是小年,曹延轩出门的时候把宝哥儿送到堂兄处了。
还没回来吗?也不知道回不回家用饭。
她想了想,叫厨房做鸡蛋白菜馅虾皮的馄饨,再做些猪肉香菇的,用白芝麻、陈醋、辣椒油、蒜末、香葱、香菜、虾皮、紫菜、白糖、现炸的酥黄豆和一小勺猪油调了酸汤汤底,蒸些曹延轩爱吃的夹肉火烧。
这样一来,曹延轩回家下锅就煮馄饨,方便得很,宝哥儿也爱喝汤。
纪慕云中午吃得很饱,晚上只吃两块点心,尝尝媛姐儿送来的点心,洗脸敷面,换上家常粉色小袄,草绿色绸缎罗裙,随意挽个髻儿,只戴一根流苏钗子。
绿芳恭维道:“您穿这个颜色显白。”
纪慕云照一照镜子,也觉得满意,再一想,粉色娇嫩,自己也二十二、三岁了。
管他呢,横竖新太太还没进门,自己过一日算一日。
纪慕云哼着歌儿,把昱哥儿哄睡了,和吕妈妈说起白天的情形,兀自满心欢喜。
吕妈妈说,“纪掌柜也老了,气色还好。”
纪慕云轻轻叹息:今日见面,父亲两鬓发白,果然上了年纪。
“慕岚还好。”她眯着眼睛,欢喜是止不住的:“爹爹说,夫子对弟弟颇多赞赏。我看了慕岚的功课,果然是用心的,一日比一日深,字也写得好。”
说到夜深,吕妈妈也回屋去了,她看看儿子,告诉绿芳“你也累了一天,外面歇吧”,绿芳答应,自去睡了。
纪慕云独自回到卧房,合了帘子,从家中带回的包袱里面取出一个密封的旧信封,在灯下用修眉刀细细裁开,里面是湖南寄来的信。
有吕妈妈在,她能及时收到姨母的信,写了回信再交给吕妈妈带出去寄走,与姨母恢复了联系。
上一回,她随信寄走一百两银票,希望姨母好好过个年。姨母定会责怪她“不知节制,不如自己存着”,纪慕云想着,拆开信却愣住了:
姨母在信里说,收到了银票,当做报酬,从乡里请了个可靠的邻居,跟随商队到西宁卫去。这个邻居千里迢迢地,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见到了姨丈和两位表哥,三人都很激动。
两位表哥年轻,总体还好,姨丈身体却不太好了,染上了风湿,右腿不利索。
邻居把姨丈的信带回家乡,姨母和大表嫂十分难过,哭了几场,到处找了对症的药,想请邻居再去一趟。
那邻居路上劳累,也病了一场,不想去了。姨母一咬牙,把报酬又加了三十两银子,邻居勉强答应了,推到过年之后,姨母着急,也没什么办法。
风湿吗?纪慕云皱起眉,风湿又称痹病,是风邪入体、经络不通所致,气血运行不好,却没什么根治的良方,时间长了病人就不好了。
得想想办法。
每月来问诊的范大夫精通妇科,风湿方面,一般不会擅长吧?
她琢磨着,打算问问范大夫,叫吕妈妈利用出府的机会去趟城里的医馆,再告诉父亲给姨夫找药。
其实告诉曹延轩是最好的,可那样的话,就得把姨丈的情况和盘托出,还是算了吧。
正想着,纪慕云听到屋外传来动静,院门方向亮起灯笼的光芒。
她忙把信纸信封拿起来,匆匆走到睡床边,掀开幔帐,打开床头一个雕着喜鹊登枝的暗格,把东西塞了进去--里面已经有厚厚一叠信件了。
做完这一切,纪慕云看看炕桌,没什么异常,便走到门口,笑盈盈地相迎。
今日的曹延轩穿着玄色鹤氅,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眉头紧紧拧着,神色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纪慕云抬头一瞧,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她从没见过这样严肃、郑重其事乃至阴沉的曹延轩。“七爷?”她不由自主地,话语带着小心翼翼。
曹延轩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踏入西次间,也不脱外面衣裳,看了看小床上熟睡的昱哥儿,扫一眼服???侍的人都在,就转身出了屋子。
纪慕云跟在后头,起先以为,他会去被自己做为书房的东次间,或者做绣活的东捎间,却想不到,曹延轩出了正屋,直奔东厢房。
进了东厢房,他依然戳在当地不出声,等小丫鬟手脚麻利地用烛台点燃了各个屋子的烛火,才沉声道:“出去。”
他往日是个温和的人,很少发脾气,小丫鬟并不太怕他,今日却被吓到了,慌手慌脚地跑走了。
曹延轩左右看看,直奔平日读书、处理事情的东次间。纪慕云关上大门,上了门闩,去东次间的路上合上一道道门帘。
“七爷?”她望着曹延轩眼睛。
曹延轩低下头,声音亦很低:“从今日起,我住到外院,说不定要出门;宝哥儿我送到东府,和禧哥儿他们在一处。”
禧哥儿是三爷嫡长子,宝哥儿这一辈西府年纪最大的男丁,已经娶妻。
纪慕云沉住气,点点头。
曹延轩劳累一日,没兴趣、也没精力解释什么,为纪慕云的平静、懂事感到欣慰,“媛姐儿处,你费点心,好好带着昱哥儿。缺什么少什么,告诉紫娟;下人不听话,直接打发出去。”
他想了想,添一句:“你弟弟那边,不必担心。”
不用问,外面出了大事,是朝堂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