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他撩开车帘张望过去,看见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块地方,虽然隐隐作痛,可毕竟还能见到她,知道她安然无恙。
如今,她离开了。心口那处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凉风呼啸着灌入进来。
他站在城楼上对着看不见尽头的蜿蜒小道发呆,随行的人不敢扰乱他的思绪。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风拂过鬓边,又是一个冬天,悄悄地来临。
倾城一路乘船到云州,路上耗了十余日。起初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脸色苍白,递了水囊给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晕船,还是肚子里有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习惯走水路,从前乘船也是这般。”
夜里她躺在挤满陌生人的船舱里,想起白日里那名大嫂的问话。
她将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个薛晟的孩子,他们会如何?
她会留在薛家,留在他身边吗?
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寂寞?
这念头稍纵即逝,也不过突然胡思乱想一番。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还不知日子要过的有多艰难,她很庆幸她没给自己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要报仇,要自由,要好好活着。
她会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一再回头看。
让旧日过去,让未来发生。
十几天后,船只驶达云州码头。
倾城付了帐,先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危险重重。这一路为了安全起见,她穿件宽大粗糙的袍子,裹着破旧的披风,脸上抹了药粉,遮掩太过夺目的五官,甚至刻意扮老了几岁。
她在房中简单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稍作休息,便去外面逛了逛。
云州是座偏远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灾影响,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她还记得当年她随父亲在街上施粥赠药,看见无数潦倒的流民和破败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华,人流兴旺,早不是过去那般颓败模样。
她在摊档前买了只巴掌大小的铜镜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这里,她把姐姐的牌位带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她准备先找个药堂继续干活,再多存下一点钱,就在从前的顾家庄边上买一间小院。
也许她会学着去做一名医女,再不济帮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学以致用,总之,要帮助许多人,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在街上转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风土人情。又过了四五日,总算在南市那边找了间很小的药馆安顿下来。
坐馆先生是个中年郎中,姓古,专瞧跌打损伤之症,这间药堂开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寻常找来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贫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诊金,遇到格外可怜的患者,甚至不要钱还反送些伤药。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补贴的工钱太少,没一个做得长远。
倾城本就是为着学习而来,药堂供吃住,还有大把时间给她瞧医术,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气,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倾城已经与四邻熟络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卸去一点药粉,日渐露出大半的真实面容。一辈子伪装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长久留在云州,这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她希望可以不必过得太紧张。
四邻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照常与她寒暄交谈。
古先生偶尔也会出诊,见她有兴趣学,也乐意带着她去多见识见识。
几条街外有座名叫花满楼的楚馆,这日一个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伤了,鸨母派了小丫头匆匆来请人。
绕过锦屏彩画的廊轩,倾城随在古先生身后来到内里一间小楼前。
几名姑娘懒洋洋地坐在大厅里,看见古先生带个年轻姑娘,纷纷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儿来的这样年轻美貌的徒弟?这么出双入对的,古大娘不吃醋吗?”
浓重的脂粉味萦绕在整个厅中,倾城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气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不可乱说,这是给我们帮忙的顾娘子。”
随着小丫头一路上了楼,拂开重重帘帐,床里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
听鸨母说大夫来了,姑娘虚弱地张开眼睛,眼泪一瞬漫出来,楚楚可怜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鸨母叹了一声,在古先生面前掀开姑娘身上的锦被。
但见光滑洁白的身子上,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血肉里,被子里头已经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红的一大片,姑娘头上渗着汗,咬牙颤着忍熬着伤痛。
顾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去。
听鸨母在旁与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可怜我这孩子一身冰肤雪肌,一个晚上就给折磨成这幅模样,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还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赶紧给瞧瞧,不管用多贵的药,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
就连倾城也知道,这样的伤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虚裹件袍子,大片受伤的肌肤露在外头。
若是在寻常人家,郎中给女子诊脉,多是要隔着帘子,盖着手帕的。
到了这种地方,全没这些讲究。
古先生诊了脉,又瞧了几处格外严重的伤,他让开位置,对倾城点点头,“顾娘子,你来。”
鸨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这是谁?她会瞧伤患,会医病吗?万一一个手抖,叫我们雅慈落了伤疤,我找谁说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从药箱里取出棉纱、针线、剪刀和一些简单的伤药,“韩妈妈,这是我们药馆做事的顾娘子,跟着我学了几个月医理,处理外伤是绝无问题的。我还要回去取些药来,雅慈姑娘伤势很重,咱们尽量不要耽搁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