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就这样被他挟持着,眼神平静又温和,静静地看着他,少顷开口:“难道我不是在和自己的弟弟说话?”
“难道我的弟弟受委屈了,憋不住想大哭一场,找人倾述,也要我视若罔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吕九手一颤。
他记得,记得几年前,有个人拥他入怀,带他逃出熊熊火海,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被那人单薄的身躯挡下,未伤及他一丝一毫。那人目若繁星,深沉似海,又有着春风般的温柔,凝视着他,承诺今后会把他当成弟弟看待,负责到底。
吕九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在“顾南”做出不少荒唐事,察觉不出半点他在顾家的不易,衬得曾经的承诺愈发.缥缈空茫,像一句不走心的戏言时,他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阿九。”谢叙白的手落在吕九挟持他的手腕上,温热的暖意自掌心传递,“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早年,他在吕九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识念,对方一天下来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谢叙白都有感应。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罗浮屠是个狡诈多疑的人,他根本不相信吕九真的会摈弃前嫌,安心为他办事。
于是他总留吕九最后收尾,让吕九的双手永远都洗不干净,直至他们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当不少有罪无罪、卧底潜伏的人,被罗浮屠折磨得意志崩溃,发疯祈求一死的时候,吕九也曾抖着手,冒着风险,用最干脆利落的手法,给他们一个安宁和解脱。
在几年前,这股不稳的情绪很快就会被吕九强行压下去,直至今日,此时此刻,突然像是彻底压不住了,几欲爆发。
吕九看着谢叙白,对方音量不大,口吻不轻不重,却有股说不出的戳心。
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绪再度翻涌,他嚅嗫着,无声张了张嘴,忽地松开谢叙白,轻挑一哂:“你当我是你么,还受委屈了大哭一场,想什么呢?”
便是这样状似若无其事的一字一顿间,仿佛有什么沉重艰涩的东西,再度被吕九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他屈指敲一下谢叙白拿烟斗的手,幸灾乐祸般拖长音调:“现在消息应该已经传回顾家了,想好怎么向家主交代没有?哥、哥。”
如吕九所料,当天傍晚一回家,顾家主果真大发雷霆,在书房将谢叙白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不仅因为这事传出去会败坏顾家的名声,更因为他知道那些禁物的可怕,轻轻松松就能毁掉一个人。
谢叙白挨骂的时候,吕九屏退佣人,双臂环抱,依靠在书房门边看好戏,笑眼染着说不出的兴味。
嘴上也不安分,时不时开腔拱个火,分外的欠揍讨打。
直至顾家主怒火中烧,捞起桌上的青花瓷瓶要砸人,吕九方才颠颠地凑上去将人拦住:“干爹!您别冲动,消消气,要不是那些公子哥恶意撺掇,哥怎么会一时糊涂,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而且这事蹊跷得很,何故四哥前脚赴宴,后脚那些报社的记者就蹲在天香楼的门口?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顾家主果然转移注意,沉着脸恨声道:“去查,好好查清楚,我要知道是谁要害我的儿子!”
随后指着谢叙白的鼻子怒斥:“还有你,别以为自己很委屈,要不是你紧巴巴地凑上去,也不会惹出这种烂摊子!从今往后你要是还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混在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关进屋子里,今明两日都不许吃东西,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吕九被临时任命,监督谢叙白如实受罚。
佣人们想着吕九往日对四少爷的照顾,特意等到半夜,偷偷摸摸送上食水,谁料竟会遭到阻拦。
吕九:“怎么,一个个耳聋了不成,没听见家主的吩咐?把这些吃的都给我撤下去。再这样下去,四少爷真得叫你们惯得不知方寸了。”
门外的监管者冷漠无情,门内的红影卑微至极。
面对谢叙白无声的凝视,红影眉头狂跳,冷汗津津,轻咳一声小心询问:“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既是幻戏幻境,不吃东西也饿不死人,何况谢叙白力量近神,早已辟谷断食。
但谢叙白不动声色打量红影心虚的样子,幽幽叹气:“我从今天中午开始就滴水未进,回来又遭一阵骂。本来顾家主骂几句就想停,结果被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一拱火,愣是骂了三小时,还不让吃喝,你说我饿不饿?”
就差没明着说自己心有怨念。
红影顿感头皮发麻,一阵揪心,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吩咐佣人们烧火起灶,做满汉全席。
谢叙白:“别费事了,不想吃,气都气饱了。”
“你别生气,是我这时候太混账。”红影凑到谢叙白的面前,见人冷淡扭头,连忙又跑到另一边,可怜巴巴地认错,“我给你赔罪还不行么,别生气了。”
谢叙白背靠墙壁,闭眼不理。
就是和谢叙白刚成为同事的那段时间,红影也没被对方这样冷落过。瞬间气得牙痒痒,分外想要揪住门口那得理不饶人的臭小子暴揍一顿。
直至红影急得抓耳挠腮,谢叙白方才慢悠悠开口。
“你这家伙谎话连篇,糊弄我也不是一次两次,我怎么知你说的赔罪是真情还是假意?除非”
红影忙不迭追问:“除非?”
“除非你解开限制,让我感知到你的情绪,读到你的心念。”
红影一僵,忽然闭上嘴,不吭声。沉默一阵,他笑盈盈地说道:“您是唯一的客人,坐在首排首列最高座,这场戏为您而演,这幻境应您而生。若您想要知道什么,剖析什么,没人可以阻拦,也没人有资格阻拦。”
虽说幻境与现实时间流速不同,这场戏结束,外面可能才过去一小时不到,但对戏中人来说,却是实打实地经历着每一个朝夕。
年年复年年,谢叙白都陪着吕九安稳平常地度过,没有一次催促他加快进程,跳到关键剧情。谢叙白也很少使用戏中身份赋予的强大力量,来为自己行方便。
红影半开玩笑地说:“包括刚才家主那样骂你,我都快听不下去了。明明犯错的是顾南,你何必死脑筋地任由他骂?给他们下几道精神暗示,让他们误以为已经骂完了,罚完了,谁又能发现异常?”
他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谢叙白不应该是这样的姿态,对方本可以高高在上。
谢叙白看着他,复而弯眸浅笑:“对戏中人下达精神暗示,跳过枯燥的日常,动用手段强行突破吕九的心防,确实方便快捷,节约很多功夫。”
“但那样做,我会愈发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戏。仅仅是一场可以随时跳过、随意主掌的戏剧,而非许多人的人生。”
“不是切身体会,很难感同身受。即使切身体会,依旧莫衷一是。”谢叙白道,“你所经历的那些苦楚和迫不得已,我怕自己有失偏颇,想尽可能靠得近一点,看得真切一点,花多少时间都值得。”
红影又不吭声了。不是不想说话,是某股酸涩汹涌的情绪压在喉咙口,反复吸气也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