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在正常的时候,哪怕再怎么安静,也能感受到气流掠过皮肤的触感,树丛中多有虫鸣和细微的鸟叫,不远处的马路传来车辆引擎发动的噪声。
谢叙白扩散在红阴古镇的精神力,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死气沉沉的静物,眼前的吕向财也变得虚幻缥缈。
强烈的倦意再度如潮水般上涌,比第一次看戏更汹涌。
剧院内还是歌舞升平,热热闹闹,裴玉衡几人面色如常。如此异常幽微到难以察觉,似乎只针对他。
谢叙白反应很快,眼神一凝,凝结精神力点在眉心,为自己加上一道精神烙印。
下一秒,他的意识似醉酒般一晃,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吕向财原名吕九,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吕九也不是他最初的名字,是罗浮屠收留他后给重新起的。戏院的小孩都有假名,大部分是贱名,让他们忘记自己的来路,认清地位,断掉回家的念想。
罗浮屠纯属多虑,吕九对那个所谓的家没什么念想。
他出生在穷乡僻壤,村子被群山包围,像个逼仄的牢笼。大都市灯红酒绿,这里则水电不通,房子漏风,挑水要去后山河边,每到冬天河水结冰,总要冻死几个。
印象深刻的还有那条通向集市的土路,坑坑洼洼,走夜路容易摔跤。有人喜欢在路边随地大小解,粪便积攒,恶臭扑鼻,苍蝇满天飞,比星星还多。
爹娘起的名字叫什么,吕九记不清,隐约记得是他娘取的,很好听,用他娘的话说,是朗朗上口有诗意。
但他爹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嫌那名字叫着麻烦拗口,只顺口叫他“狗崽子”“臭小子”。所以他娘死后,吕九就再也没听到过有人叫他的本名,渐渐的,印象也就模糊了。
他唯一记得,且刻在骨子里的话,就是他娘临死前,让他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他爹,离开这吃人的村子。
吕九听了他娘的话。
他爹是个卖假药的赤脚大夫,不是什么正经药方,也看不出能治什么病,但人人都会去买,哪怕勒紧裤腰带,吃不起饭,瘦得皮包骨头,也要争着抢着用粮食换取他爹的一副药。
每每求得他爹松口,勉为其难降价,那些家伙就会喜笑颜开,发干起皮的嘴唇朝两边咧开,露出一口泛黄发黑的龅牙,眼窝凹陷,瞳孔浑浊,像一具被吸干血肉的骷髅。
但他爹不满足只卖这种低价,况且村子里的人也没什么钱。村子虽然偏僻,但并非与世隔绝,村长有辆牛车,也是村里唯一的牛车,每年会定期去外面买生活品,比如盐、衣服,他爹就会跟着出去卖药。
八岁这年,吕九拼着被他爹打断腿的风险,用尽全力扒住牛车,不肯下来,不出意外遭到拳打脚踢,生生被打得吐出几口血。
他个小,很难抵抗大人的拖拽,可他掐着牛的脖子,旁人打他越狠,他就掐得越用力,袖子里面藏着磨尖的石头,扎在牛的身上,牛疼得发疯乱叫,一头将车夫顶开,不受控制。这一番折腾下来,耽误不少功夫。
村子偏远,出去要趁早,不然回来的的山路非常难走,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他爹愤恨地啐他两口,拽他头发,拽他的腿,一拳头砸在后背,砰砰作响,打得他头晕目眩,最终骂骂咧咧地带他出了村。
沿途,牛车颠簸,他爹一直用阴狠的眼神盯着他,就等他小孩子没力气松了手劲,把他从牛脖子上拽下来。
吕九一直没松手,抿着唇,五指相扣,指甲死死地掐进手背,逼出血色。
小子发了狠,神仙也难惹。村长生怕他的牛真被勒出事,他看见地上有血,才发现吕九的手里还捏着石头,赶忙劝他爹消消火,这才偃旗息鼓。
村长没敢逼迫吕九,因为村里的一些传言。约莫是继承他爹烂人的性子,吕九生来就是一个恶种。村里有个坡脚老汉,说是会算命,在他刚出生那几天,看见天上划过一道流星,就说这扫把星是吕九招来的,说他是天煞孤星,早晚要克死家里的血亲。
他娘没信,他爹信了。
问题就在于他爹信了。
后来吕九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这件事,才七岁,宰了坡脚老汉家里仅剩的两只鸡,鸡血洒满屋子,鸡头挂在门檐下。
坡脚老汉耳朵有问题,也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屋子里没灯,他循着月光摸黑往外走,正对上半空中一颗死不瞑目的鸡脑袋。
浑浊发白的眼珠子盯着他,当场给老汉吓厥过去。
等老汉悠悠转醒,听到夸嚓夸嚓磨刀的声音,再一抬头,吕九就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握着刀,刀尖朝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盯着他,不知道盯了多久。
吕九没杀他,但坡脚老汉被吓得差点灵魂出窍,之后几天发起高烧,胡言乱语,好久都不敢出门,再碰上什么异象也不敢多舌。
这个时期,吕九他娘已经死了。被一张旧床单随随便便地包着,在后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埋掉。
坟包小小的,笔墨贵,他爹不耐烦刻墓碑,也不会写字,至于吕九,就更不会了,留在那的,就是一座无名孤坟。尸体的肉,估计早已让地里的虫子吃得渣也不剩。
吕九的名声就此传开,一听说这件事,胆子再大的人也会怵他那股邪乎劲儿。村子里的人视他为洪水猛兽,怀疑他真是什么煞星转世。
要不是吕九他爹卖药,在村里颇有名望,估计他会被抓起来,乱棍打死。
而他爹没把吕九交出去的原因也只有一个。这几年,男人的身体不知为何衰败得厉害,连着找了几个女人,肚子都没动静。
村子里没正经大夫,他爹出去看过,听完医生的诊断,回来后脸色又青又白,阴沉得能下雨。
从那以后吕九他爹再对他拳打脚踢,都会收着劲儿,生怕把这个唯一的种给打死了。
吕九得以活命。
这小小的烂命一条,若是能彻底离开那逼仄压抑,常年被迷雾笼罩的深山,或许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然而吕九抱着牛脖子,期待地往前看,发现牛车在行经岔路的时候,没有往宽阔的主干道走,而是被村长牵着绳子一拽,牛脑袋一偏,车轮压过满是泥泞的土路,溅起黄色的泥浆,慢悠悠地驶入一条狭窄的小路。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位置更偏的村子。说是村子不太恰当,这里的路面没有粪便,房屋干净结实,一栋接一栋,黑瓦白墙,有的人家门口坝子上,竟然还额外浇筑了水泥。
要知道水泥这种舶来品,在生产能力相对较低的那个年代,可是个稀缺物,一般只用在大都市里,建设房屋道路,美化市容。
他爹和村长似乎常来这个村镇,可一样拘谨,村长直接把牛车绑在镇子外一个偏僻的小树林,严令警告他不要乱跑,生怕他冲撞谁似的。
没见过世面的吕九晕晕乎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抱着牛脖子,也不知道该不该放手。
谁也没想到,村长还没交代完,就有一群人走了过来,凶神恶煞,腰间挂着刀,有的刀口竟还在滴血,凭吕九多年挨打吐血的经验,那绝对不是畜生的血!
按理说他这样的小子,不值得这些“大人物们”在意,他爹也快两步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交代事,回答为首之人的问题,再递出鼓鼓的荷包。
结果谈着谈着,话题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有个小胡子,问吕九是谁,他爹躬着腰,老老实实回答。